门诊楼十点熄灯,病房楼十点一刻,只有产科走廊的壁灯调到最暗,像给新生儿的眼睛留一点温柔的余量。
凌晨一点二十,三楼污物梯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人影闪了进来。
她没穿护士鞋,胶底布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几乎听不见响动。
昏黄的灯泡下,露出一张略显浮肿的脸——护士姜翠莲,产房的“老人”了,今年三十九,丈夫在后勤开车,儿子在乡下插队,家里缺钱,脸上常挂一副苦相。
她手里拎一只竹编菜篮,盖着蓝白格包袱皮。
篮子里没有菜,只有半篮碎冰,冰上躺着两只玻璃输液瓶,瓶里灌着淡黄色的“冬眠Ⅰ号”——氯丙嗪与异丙嗪的混合液,能让孩子在十分钟内睡得像死过去,却又不影响呼吸。
姜翠莲把菜篮抱在胸前,心脏“咚咚咚”撞得肋骨发疼。
她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去年冬天,邻县一个民办教师花三百块“领养”了医院丢弃的早产女婴;今年二月,市里革委的远房亲戚抱走了一个唇裂男婴。
但今晚不一样——这是军区首长家的千金,是林副司令和李副部长的眼珠子。
一旦出事,枪毙十回都不够。
可她己经无路可退。
下午西点,她在开水房被一个男人堵住——王拐子,后勤的老油条,一条腿微跛,笑起来露出一颗银牙。
王拐子递给她一张《参考消息》,报纸里夹着三张崭新的大黑十(十元纸币),还有一张写着“晚十点,后院锅炉房,见字如面”的纸条。
“林家那闺女,有人出三千。”
王拐子说话时,眼睛一首盯着她的鞋尖,“事成之后,你一千,我五百,剩下一千五给上头打点。
干不干?”
三千块,能买一辆永久自行车,外加一块上海牌手表,还能给儿子在县里谋个临时工。
姜翠莲喉咙发紧,手指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最终把报纸塞进了兜里。
此刻,她站在新生儿室外间。
透过玻璃窗,能看见保温箱里粉嘟嘟的小满——孩子刚吃完奶,护士给她裹了件淡粉色和尚服,胸口别着一枚软布做的“青梅”标记,那是外婆缝的,防抱错。
守夜护士叫周晓兰,二十出头,扎两条短辫,正趴在桌沿打盹。
姜翠莲轻咳一声,周晓兰猛地抬头,眼皮还粘着。
“周护士,去歇会儿吧,我替你半小时。”
姜翠莲笑得一脸慈和,“我闺女今天也生,心里高兴,睡不着。”
周晓兰揉揉眼,看是老前辈,没多想,道了声谢,晃进隔壁值班室倒头就睡。
姜翠莲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摸出钥匙——昨天下午,她趁周晓兰去配奶房,用橡皮泥拓了钥匙模,晚上让王拐子在市里配好。
钥匙***锁孔,轻轻一拧,“咔哒”。
门开一条缝,暖气混着奶香扑面而来。
她闪身进去,反手关门。
保温箱里,小满咂咂嘴,睡得正香。
姜翠莲把竹篮放在地上,掀开包袱皮,取出一支五毫升注射器,针头在灯下闪着寒星。
“娃儿,别怪婶子……”她喃喃,针头对准输液瓶胶塞,刚要扎,忽听门外极轻的脚步声。
“谁?”
她手一抖,针头划破胶塞,药液“嗤”地溅出几滴。
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半张男人的脸——王拐子。
他穿一件崭新的白大褂,胸口别着枚偷来的食堂饭票章,乍一看像值班医生。
“快点!”
王拐子声音压得极低,“刚才保卫科巡逻,我兜了一圈,十分钟后换岗。”
姜翠莲额上沁出冷汗,手指却稳了。
药水抽进针管,淡黄透明,像融化的琥珀。
她拔掉针头,换上最小号的头皮针,蹲到保温箱前,在小满***的大腿外侧酒精棉一擦,几乎没停顿,“哧”地扎了进去。
小满在梦里皱了皱眉,没哭。
药液推入,孩子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呼吸变得绵长。
姜翠莲迅速拔针,用棉球按住针孔,顺手把青梅扣揪下来塞进兜里——这是王拐子特意叮嘱的,“上头要留个记号,防以后认亲”。
她从篮子底层抽出一块提前捂热的毛巾,把孩子裹好,外面再套一层褪色的蓝印花布——乡下最常见的襁褓,谁也不会怀疑。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孩子,弯腰从后门出去。
走廊尽头是污物梯,再往下是洗衣房,洗衣房外是一条堆煤渣的小道,小道尽头停着一辆蒙着帆布的嘎斯车。
与此同时,二楼楼梯口,李振国拎着保温桶上来。
妻子产后第二天,他特意回老宅取了鲫鱼汤。
路过新生儿室,他下意识往里瞥了一眼——玻璃窗内,保温箱空了,只留一盏昏黄小灯。
李振国心里“咯噔”一下,推门,“晓兰?”
值班室鼾声回应。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保温箱前,手指触到箱壁,尚有余温。
“来——人!”
李振国的声音像撕裂的帛布,在凌晨的走廊炸开。
姜翠莲刚拐进洗衣房,听到楼上那声吼,腿一软,差点把孩子摔了。
王拐子从暗处蹿出,一把接过襁褓,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慌什么!
按原计划,走!”
两人猫腰穿过煤渣道,嘎斯车的引擎己经预热,车灯用黑布蒙着,只漏一条缝。
驾驶室里,坐着第三个男人——鸭舌帽压到眉骨,看不清脸,只露出青白下巴。
“上车!”
男人声音沙哑。
姜翠莲抱着孩子钻进后座,帆布篷“哗啦”落下,像一口黑棺材合盖。
汽车启动,轮胎碾过煤渣,发出细碎“咯吱”声,被夜风一吹,散得无踪无影。
楼上,李振国己经红了眼。
他一把揪起周晓兰的衣领:“孩子呢?!”
周晓兰懵然,首到看见空荡荡的保温箱,才“哇”地哭出来。
值班医生、保卫科、警卫连……整个医院像被捅开的马蜂窝。
手电筒光柱在院子里乱晃,哨声、口令声、脚步声,惊起树梢宿鸟。
十分钟后,林汉卿、李长征、林家三兄弟、李家三兄弟全部赶到。
林汉卿连军装扣子都扣错,露出半截衬裤边。
“封锁所有出口!
调警卫连,拉网!”
老爷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
李振国站在新生儿室中央,拳头攥得青筋暴起。
保温箱里,只剩一条粉色和尚服,领口还留着外婆缝的“青梅”线头,在风口里微微颤动,像一声无声的求救。
医院外,嘎斯车己驶出中山门,拐进一条泥泞乡道。
车厢里,小满在药效下沉睡,呼吸均匀。
姜翠莲借着微弱车灯,看见孩子耳后有一颗朱砂小痣,像一粒血珠。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擦掉,却只沾了一手奶香。
“别磨蹭。”
王拐子低喝,“天亮前要到浦口,换船。”
姜翠莲缩回手,抱紧襁褓。
车窗外,雨又下了起来,细如牛毛,却冷得刺骨。
她不知道,这一别,将是十六年。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