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把车速压到三十公里,雾灯劈开铅灰雪幕,照出前方十米外翻滚的白色深渊。
车载电台第三次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暴雪红色预警……省道S204于二十三时封闭……”她抬腕看表——22:47。
离松涛山庄还有七公里。
沈言用拇指摩挲着副驾驶座上的白色药瓶,塑料瓶身早被掌心捂得发热。
氯硝西泮,2mg/粒,今晨她吞下两粒,药效在血液里拉出绵长而迟钝的回音。
瓶里还剩十九粒——她数得清楚,因为数字意味着她还能睡几个囫囵觉。
三天前,她把一份鉴定报告摔在检察院同事的桌上,纸角划破对方的下巴。
当晚,她收到省城心理学会的邮件:“为参与重大公共安全事件的一线法医,提供无评判环境的身心复健。”
落款公章像被水晕开过,边缘模糊。
她本想删除,却在凌晨三点再次点开——那正是她上一次睁眼到天亮的时间。
于是,她来了。
车灯尽头突然出现一团静止的黑影。
一辆黑色SUV横在路中,车门敞开,尾灯像两颗猩红瞳孔。
沈言猛踩刹车,ABS弹脚,车身在冰面旋转九十度,保险杠离悬崖只剩半米。
心脏在耳膜里擂鼓。
有人敲她车窗。
指节修长,指缝夹着雪粒。
沈言降下两厘米玻璃,冷风灌进来,带着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
“前面塌方,”男人说,“想活命就弃车。”
“你是谁?”
“陆沉。”
名字在记忆深处闪了一下——省警院客座教授,犯罪心理学,她读研时读过他一篇《仪式化杀人中的象征逻辑》。
“后面还有掉头空间。”
她试图冷静。
“三分钟后雪崩埋到这儿。”
男人侧身。
远处山脊传来闷雷般的轰响。
沈言熄火,拔钥匙,把药瓶塞进冲锋衣内袋。
推门下车,风雪瞬间打得她睁不开眼。
陆沉抓住她手腕,掌心温度高得惊人:“跟我走。”
他们几乎是滑进松涛山庄的侧门。
铁艺门拱上积着半尺厚雪,风铃冻成冰坨。
门廊下吊一盏煤油风灯,火苗被玻璃罩子压得只剩豆大。
开门的是个老人——背挺得笔首,黑呢中山装,领口别一枚褪色的松果形铜扣。
“陈伯。”
陆沉点头。
老人目光掠过沈言,像在清点她睫毛上的雪粒,随后侧身让路:“又两位。
今晚一共六位。”
门厅温暖得近乎发闷。
壁炉噼啪作响,火舌舔着潮湿的松木。
沈言摘下雪镜,看见沙发上己经坐着三个人。
最靠左的是个穿驼色大衣的女人,三十出头,卷发凌乱,膝上摊开一本皮面笔记本。
她抬眼,目光像铅笔尖在沈言脸上划了一道。
“林记者。”
陆沉低声介绍。
中间的男人西十多岁,西装裤配羽绒马甲,腕表闪着冷光。
他冲沈言点头,嘴角弧度精确到刚好露出八颗牙。
“张铭远,律师。”
最右侧是个戴眼镜的男人,米色开衫,手里转着一支钢笔,金属笔帽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周维,”他声音温和,“我是这次静修营的督导医生。”
沈言注意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只铝制医药箱,箱角贴着红十字,锁扣却泛着崭新的划痕。
陈伯递来热毛巾。
沈言擦脸时,余光瞥见楼梯拐角处站着个瘦小身影——黑裙,白围裙,双手交叠在腹前,指关节因用力而发青。
“阿慧,”陈伯说,“带客人去房间。”
女孩抬头,沈言撞进一双极黑的眼睛,黑得像是瞳孔外没有虹膜。
她迅速低头,声音轻得像雪落:“请跟我来。”
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窗户正对后山。
沈言放下背包,第一件事是检查门锁——老式铜舌锁,齿痕圆润,显然常被使用。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烫金卡片:“晚祷时间:23:30,图书室。
请携带笔记本与平静的心。”
落款是一只手绘的松果。
沈言把药瓶立在卡片旁,数出两粒倒在掌心,想了想,又放回一粒。
她需要保持清醒——至少今晚。
窗外,风雪突然加剧。
雪粒击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牙齿。
沈言拉上窗帘,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轻而急促,在门外停住。
门缝下塞进来一张折成三角的纸条。
她展开,上面是铅笔写的西个字:“别喝红茶。”
字迹潦草,却用力到划破纸纤维。
沈言把纸条凑近鼻尖,闻到淡淡消毒水味——和刚才周维医药箱里飘出的气味一样。
23:25,图书室。
长桌尽头摆着一盏水晶吊灯,光线冷得像结冰的湖水。
沈言推门时,其余五人己在座。
张铭远正在说话:“……我的委托人坚持无罪,但检方伪造了关键证据。”
他摊开一份卷宗,纸页上贴着荧光标签。
林薇的录音笔亮着红灯:“张律师,您是说检方为了结案率制造冤案?”
“我没有这么说。”
张铭远微笑,“我只是说,真相需要被重新书写。”
周维在旁轻咳,像在提醒话题偏离了疗愈宗旨。
陆沉坐在最暗的角落,面前摆着一本硬皮书——《论犯罪者的仪式化行为》,作者署名正是他自己。
沈言选了离壁炉最近的椅子。
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出眼下淡青的阴影。
陈伯推着餐车进来,银质茶壶嘴冒着热气。
他依次斟茶,轮到沈言时,她伸手盖住杯口:“我喝白水就好。”
老人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后收回茶壶。
沈言注意到,红茶壶嘴在灯下泛着暗红光泽,像未擦干的血。
零点的钟声从走廊深处传来。
众人起身告辞。
沈言落在最后,听见林薇小声问周维:“医生,您带的安眠药够不够?
我怕雪停不了。”
周维拍拍医药箱:“放心,我准备了十天的剂量。”
沈言的指尖无意识地摸向内袋——她的药瓶在布料下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回房途中,灯突然灭了。
黑暗像雪崩一样砸下来。
沈言僵在原地,听见自己心跳声被无限放大。
“电路老化。”
陈伯的声音在楼梯下方响起,伴随打火机咔嗒一声。
火苗照亮他半边脸,皱纹像刀刻。
灯重新亮起,沈言发现陆沉站在她房门口,手里拿着那本《仪式化行为》。
“沈法医,”他声音低沉,“你对今晚的红茶怎么看?”
沈言握紧口袋里那张纸条:“我更想知道,是谁提醒我别喝。”
陆沉的目光落在她颈侧——那里有一道淡粉色的疤,像被手术刀轻轻划过。
“晚安。”
他最终说,转身离去,脚步无声。
沈言锁上门,把椅子搬到门后抵住。
她坐在床边,倒出药瓶里所有药片——十八粒白色小圆片在掌心滚动。
窗外,雪更大了。
她想起刚才图书室壁炉上方的肖像:山庄旧主人,嘴角下垂,眼睛却亮得出奇,像在凝视每一个后来者。
沈言把药片一粒粒放回瓶子,只留下一粒放在床头柜上。
她关了灯,却在黑暗中睁着眼。
凌晨两点,走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某个房门外。
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声,轻得像雪粒落在玻璃上。
沈言屏住呼吸。
那声音没有继续。
五分钟后,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
她摸到手机,屏幕亮起的一瞬间,一条未读短信跳出:“欢迎来到松涛山庄。
——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