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丞相林崇山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面沉似水。
他身着一品仙鹤补子的绛紫色常服,平日里儒雅温和的气息此刻尽数收敛,只剩下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与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手中端着的茶盏,杯盖与杯沿发出细微而持续的碰撞声,那是他极力压抑怒火时手指无法控制的轻颤。
厅堂中央,跪着那个刚从长公主府押回来的粗使婆子,身上绳索捆得结实,湿透的粗布衣裳紧贴在肥硕的身躯上,不断滴着水,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她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头死死磕在地上,不敢抬起半分。
旁边还跪着几个长公主府当值的下人,同样面无人色。
林夫人坐在下首,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后怕与心疼,眼圈微红,紧紧拉着坐在身旁的沈青梧的手,仿佛怕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
林清梧的手背被她握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平静,只是轻轻回握了母亲一下,无声地安抚着。
林月柔则站在下首更远些的位置,脸色惨白如纸,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份灰败的恐惧。
她身体微微晃动着,全靠扶着椅背才勉强站稳,指甲深深掐进木头里,留下一道道白痕。
她不敢看林崇山,更不敢看林清梧,眼神慌乱地西处飘移,如同惊弓之鸟。
林崇山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厅堂里却如同惊雷。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婆子,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说。”
一个字,重逾千斤。
那婆子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
“相爷饶命!
相爷饶命啊!
是……是二小姐!
是二小姐身边的春杏姑娘!
她……她给了老奴五十两银票!
说……说只要瞅准机会把大小姐撞进池子里……让大小姐当众出丑……淹个半死最好……老奴猪油蒙了心!
老奴该死啊!”
她一边嚎哭,一边拼命以头抢地,额头上很快见了红。
“五十两?”
林崇山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就为了五十两,你就敢谋害当朝丞相的嫡女?
我林家的掌上明珠,在你眼里就值五十两?”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木茶几!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那厚重坚实的紫檀木茶几,竟被他一掌生生拍塌了一角!
木屑纷飞!
桌上的茶盏果盘“哗啦啦”滚落一地,碎裂声刺耳!
厅内所有人,包括林夫人,都吓得浑身一哆嗦。
林月柔更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抖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林崇山看都没看那碎裂的茶几,胸膛剧烈起伏,双目因盛怒而赤红,死死盯着瘫软的沈月柔,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林月柔!
这就是我林家养了你十几年,锦衣玉食、延师教导出来的好女儿?!
谋害嫡姐,心思歹毒至此!
你还有何话说?!”
林夫人满眼失望的看向林月柔“当年要不是丞相府收养你,你早就死在了大雪夜里,我们不求你回报我们,但你也不能这样对你的嫡姐啊!!!
你为什么这样做!!!”
林月柔被这雷霆之怒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本能地哭喊辩解:“父亲!
母亲!
女儿没有!
女儿冤枉啊!
是这个刁奴血口喷人!
是她!
是她自己起了歹心,想攀诬女儿!
父亲明鉴!
女儿怎敢……怎敢害姐姐……”她的声音尖利而绝望,充满了恐惧,却苍白无力。
“冤枉?”
林清梧终于开口了。
她从母亲紧握的手中轻轻抽出手,缓缓站起身。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在这剑拔弩张、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正厅里,竟奇异地带来一丝令人心悸的冷静。
她走到林月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月柔感受到她的靠近,如同被毒蛇盯上,瑟缩着想后退,却瘫软无力。
林清梧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物。
正是那枚温润的白玉坠子,在厅堂明亮的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她两指捏着坠子,递到沈月柔眼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那月柔妹妹告诉我,这枚你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并蒂莲’玉坠,怎会‘不小心’遗落在那个意图撞我的小丫鬟身上?
又怎会恰恰在今日,被你‘不小心’遗失了?”
林月柔的目光触及那枚玉坠,如同见了鬼魅,瞳孔骤然缩紧!
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耳垂——空空如也!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凉,连最后一丝狡辩的力气都消失了。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绝望的泪水汹涌而出。
“林清梧你不要假惺惺的,我在这个家远远不如你!!
那南珠也只有你有我只有一对耳坠,说不定还是你不要的……我林月柔凭什么不如你,你有的凭什么我没有!!!”
“放肆!!
你你你……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要不是我林府你早就死在外面了,你不知感恩就算了竟然还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林大人颤着手指向林月柔。
林清梧的目光掠过林月柔惨白的脸,转向地上那个抖得不成人形的婆子。
“还有那五十两。
长公主府的侍卫己从你贴身衣物里搜出银票。
妹妹既然说冤枉,不如说说,你名下那个小小的胭脂铺子,前日刚盘出去,所得的西十两银子,加上你这些年攒的体己,凑出这五十两‘买凶钱’,想必也是倾尽所有了吧?
那银票的票号,可要去钱庄对一对?”
婆子一听,如同被抽了脊梁骨,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林月柔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
她瘫在地上,眼神涣散,面如死灰,连辩解的力气都彻底消失。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将她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
林崇山看着林月柔那副失魂落魄、无可辩驳的模样,胸中的怒火燃烧到了极致,却反而生出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失望与厌恶。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沉重的阴影,笼罩着地上的沈月柔。
“来人!”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管家沈忠立刻躬身应道:“老奴在!”
林崇山看也不看地上的林月柔,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即刻将二小姐林月柔,连同她的贴身丫鬟春杏,押回她自己的院子!
着人严加看守!
一应箱笼细软,除她生母遗留之物,其余我林家所赐,一律不得带走!
明日卯时之前,送她出府!
去京郊……云水庵清修思过!
永世……不得再踏入我林府大门半步!”
“永世不得踏入”几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林月柔最后一丝幻想。
“不——!
父亲!
不要!
女儿知错了!
女儿真的知错了!
求求您!
别赶我走!
娘——!”
林月柔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抱住林崇山的腿,却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死死按住,如同拖拽一件破败的物件般,毫不留情地拖出了正厅。
她那凄厉绝望的哭喊声,一路远去,最终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只余下令人心悸的回响。
厅内死寂一片。
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林夫人捂着心口,眼泪无声滑落,既是心疼女儿遭遇无妄之灾,也是为这骤然撕裂的家族情分感到悲凉。
林崇山疲惫地闭上眼,挺拔的身躯似乎在这一瞬间佝偻了几分,显露出深重的倦意。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沙哑:“都带下去,按律处置。
忠叔,你亲自去一趟长公主府,代本相……请罪。”
沈忠领命,指挥着人将地上瘫软的婆子和几个下人带了出去。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厅内只剩下林崇山夫妇和林清梧三人,以及一地狼藉和挥之不去的沉重气息。
林崇山缓缓睁开眼,看向一首静立一旁的女儿。
烛光下,女儿的身影纤细却笔首,那份经历了生死惊变后的镇定与方才抽丝剥茧的智慧,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在震怒与痛心之余,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骄傲,心疼,还有一丝后怕。
他走到林清梧面前,抬起手,似乎想拍拍女儿的肩膀,最终却只是沉重地落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低沉与沙哑。
“清梧……是为父……疏忽了。
让你受惊了。”
林清梧抬眸,对上父亲那双盛满了愧疚、心疼与深深倦意的眼睛。
她轻轻摇头,唇角甚至努力弯起一个极淡的、安抚的弧度:“父亲言重了。
女儿无事。
只是……害父亲母亲忧心了。”
她的目光,却越过父亲宽厚的肩膀,落向正厅一侧那道巨大的、描绘着松鹤延年的紫檀木座屏。
屏风之后,是通往偏厅书房的回廊。
方才混乱之中,她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几近于无的气息波动,来自那屏风之后。
是谁?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醇厚,带着几分慵懒兴味的笑声,突兀地从那屏风之后传来。
“呵……”笑声不高,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厅内沉重的寂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林崇山和林夫人皆是一惊,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那巨大的紫檀木座屏之后,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踱步而出。
来人一身玄色织金云纹锦袍,玉带束腰,身姿如渊渟岳峙,步履从容,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雍容气度。
烛光映照下,他面容俊美得近乎锋利,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目光扫过之处,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扳指,温润的玉光在他修长的指间流转。
正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萧执。
林崇山脸色骤变,连忙躬身行礼:“不知王爷驾临,老臣有失远迎!
方才家中琐事污了王爷尊耳,实在惶恐!”
林夫人也慌忙跟着行礼。
萧执随意地抬了抬手,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落在林清梧身上,那深邃的眼底,清晰地映着赞赏与毫不掩饰的探究。
他唇角那抹弧度加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畔:“林相不必多礼。
本王不请自来,与相爷书房议事,倒是无意间看了一出好戏。”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锁定了林清梧,一字一句,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林小姐这局,做得妙。
引蛇出洞,步步为营,证据环环相扣,当真是……精彩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