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背着半旧的剑匣站在“问道坪”上,晨雾像纱幔似的掠过他月白长衫的下摆,露出腰间悬着的那枚羊脂玉佩——师父说这是他襁褓里带来的,玉质温润,只可惜缺了半角,像被什么利器生生劈过。
“师父,弟子此去……”他刚开口,就被玄真道长的拂尘敲了敲额角。
老道长鹤发童颜,此刻正眯着眼打量他,丹田里的真气撞得道袍簌簌作响:“说了多少次,‘问剑’不是‘比剑’。
你这孩子,剑穗都快绷成弓弦了。”
苏然耳根微红,忙垂下眼。
他自六岁被师父捡上山,十年间除了练剑就是读经,连终南城都只去过三次。
这次师父突然让他下山“历练”,美其名曰“以剑问道,以心观世”,实则是罚他——半月前他在演武场把师叔的独子打断了腿,只因为对方嘲笑山下流民“贱命如蚁”。
“喏,拿着。”
玄真道长塞来个油布包,里面是几锭碎银和一本线装书。
苏然翻开一看,竟是本《江湖见闻录》,扉页上用朱砂写着:“遇不平则鸣,非剑也;辨是非而行,方为道。”
“师父的意思是……意思是别见人就拔剑。”
老道长捋着胡须,目光忽然飘向远处云海,“你下山后往西走,听说凤翔府最近不太平。
记住,剑是用来护持的,不是用来斩断的。
若遇‘夜狐’,不必深究,绕道便是。”
“夜狐?”
苏然心头一动。
三年前他偷溜下山买糖糕,曾听茶寮里的镖师说过这号人物——个来去无踪的女盗,专劫贪官污吏,得手后总在现场留一只绣着白狐的香囊。
当时他还问师父“盗亦有道算不算侠义”,结果被罚抄了三百遍《道德经》。
“那女贼身法诡异,心狠手辣,”玄真道长眉头微蹙,“去年江南盐运使全家被她灭口,连三岁孩童都没放过。
江湖险恶,你初出茅庐,莫要沾惹。”
苏然应了声“是”,心里却泛起嘀咕。
他见过的“恶人”,无非是偷鸡摸狗的山匪,或是比武时耍阴招的同门。
像“夜狐”这样既能劫富济贫又能痛下杀手的,倒像是师父常说的“灰色地带”——可师父不是总教他“正邪不两立”么?
二下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清风剑派藏在终南山深处,唯一的栈道是在峭壁上凿出来的,窄得仅容一人通过。
苏然背着二十斤重的“听雪剑”,足尖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轻点,身形如柳絮般飘出三丈,正是清风剑派的入门轻功“流云步”。
他练了十年,此刻踏在云气缭绕的山径上,竟有种踩在棉花上的虚浮感——原来山下的风,真的比山顶的凛冽。
走了约莫三个时辰,雾气渐散,前方传来骡马嘶鸣。
苏然隐在一块巨石后探头望去,只见山道拐角处停着辆乌木马车,车轮深陷泥坑,几个劲装汉子正围着车夫叫骂。
那车夫是个跛腿老者,抱着鞭子缩在车辕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狗东西!
耽误了官爷赶路,你赔得起吗?”
领头的疤脸汉子抬脚踹向车板,“这‘雪顶含翠’是要送去给知府大人的贡茶,若是潮了,仔细你的狗命!”
苏然握紧了剑柄。
他在山上读过《大明律》,知道“恃强凌弱”是重罪。
可师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别见人就拔剑。”
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绕到汉子身后,屈指弹出颗石子——石子擦着疤脸汉子的耳畔飞过,“噗”地钉进旁边的树干里,入木三分。
“谁?!”
汉子们霍然转身,手按向腰间佩刀。
苏然从树后走出,月白长衫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抱拳道:“诸位好汉,山路难行,何必与老者计较?”
疤脸汉子上下打量他,见他面白如玉,像个文弱书生,顿时嗤笑:“哪来的小娃娃,敢管爷爷的闲事?”
他身后的矮个子汉子狞笑着摸出铁链:“兄弟们,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正好抓回去给知府大人的公子当书童!”
苏然眉头微蹙。
他本想息事宁人,可对方言语辱人,己犯了他的底线。
他缓缓抽出听雪剑,剑身狭长,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我再说一遍,放了他。”
“嘿,还敢亮家伙!”
疤脸汉子挥刀砍来,刀风裹挟着腥气。
苏然不退反进,手腕轻抖,听雪剑如灵蛇出洞,“叮”的一声磕在对方刀背上。
疤脸汉子只觉一股巧劲涌来,虎口剧痛,钢刀竟脱手飞出,“哐当”砸进泥里。
其余几人见状不妙,齐齐扑上。
苏然足尖一点,身形陡然拔高,听雪剑在空中划出半道圆弧,剑气扫过之处,汉子们的裤脚应声而裂,露出里面的官靴——原来竟是官府的差役。
“原来是锦衣卫的人。”
苏然收剑回鞘,语气冷了几分,“朝廷命官,欺压百姓,就不怕圣上降罪?”
疤脸汉子又惊又怒:“你……你知道我们的身份还敢动手?”
他从怀里掏出块腰牌,上面刻着“北镇抚司”西个金字,“小子,你可知道这车是送什么的?
耽误了凤翔知府大人的事,你全家都要掉脑袋!”
苏然的心沉了沉。
他在山上听师父说过,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权势滔天。
可这车夫明明是被欺负的一方……他正犹豫间,马车的车帘忽然动了动,一只素白的手撩开缝隙,露出半张戴着银狐面具的脸。
“刘百户,”女子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不过是个毛孩子,何必动怒?”
疤脸汉子(刘百户)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是是是,小姐说的是。”
他转向苏然,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算你运气好!
还不快滚!”
苏然看着那顶在阳光下泛着暗光的银狐面具,忽然想起师父说的“夜狐女盗”。
可这女子明明坐在官差的马车里……他正疑惑,那女子却朝他微微颔首,面具下的目光似乎带着一丝玩味。
苏然心头一跳,竟忘了追问,眼睁睁看着官差们七手八脚地把马车推出泥坑,绝尘而去。
三“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跛腿车夫挣扎着爬起来,对着苏然连连作揖。
苏然扶起他,注意到老者的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裤管里渗出血迹:“老丈,你的腿……不碍事,老毛病了。”
车夫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干粮袋递给苏然,“这是自家做的麦饼,少侠不嫌弃就吃点。”
苏然接过麦饼,入手温热。
他咬了一口,粗粝的麦麸刮得喉咙发疼,却比山上的精致糕点更有烟火气。
“老丈,刚才那马车里是什么人?
锦衣卫怎么会听她的?”
车夫压低声音,往西周看了看:“少侠有所不知,那是凤翔知府的千金柳小姐。
听说这位小姐上个月刚从京城回来,排场大得很,连锦衣卫都要给她面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啊,最近凤翔府不太平,总有人说‘夜狐女盗’要对知府大人下手……”苏然心里一动:“夜狐女盗?
她真的劫贪官吗?”
“可不是嘛!”
车夫眼睛一亮,“上个月她盗了城西张员外家,把金银珠宝全散给了咱们流民!
那姓张的是个放高利贷的,逼死了多少人……夜狐姑娘盗得好!”
说到激动处,他竟拍起了大腿,全然忘了腿上的伤。
苏然沉默了。
师父说夜狐女盗“心狠手辣”,可车夫却说她“盗富济贫”。
哪个才是真的?
他想起刚才马车上的银狐面具——若那女子真是夜狐,为何要坐知府的马车?
若不是,她为何戴着狐狸面具?
“对了少侠,”车夫忽然凑近,“你要去凤翔府吗?
最近最好别走夜路。
听说昨晚知府衙门的金库被盗了,丢了整整三千两白银,还有个什么……什么玉匣?”
苏然猛地抬头。
玉匣?
他想起师父临别时塞给他的《江湖见闻录》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若遇玉匣藏图,速毁之,勿使落入奸人之手。”
当时他以为是师父的玩笑,现在想来……西傍晚时分,苏然终于抵达凤翔府。
城墙是灰褐色的,上面布满箭镞的凹痕,城门下站着两队卫兵,挨个盘查进城的行人。
苏然把《江湖见闻录》塞进怀里,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低着头往前走,却被卫兵拦住了。
“干什么的?”
卫兵上下打量他,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
苏然心头一紧,想起师父说过山下有歹人专抢玉器。
他刚要开口,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是我远房表弟,从乡下来投奔我的。”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书生笑着递上两张路引,“官爷通融一下。”
卫兵看了看路引,又看了看苏然,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进去吧!”
苏然跟着书生走进城门,才发现对方竟是个女子——她束着男子发髻,唇边沾着两撇假胡须,可喉间没有喉结,说话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媚。
“多谢姑娘……”苏然刚要作揖,就被对方捂住了嘴。
女子拉着他拐进一条窄巷,摘下胡须,露出张清丽绝伦的脸,眉眼间带着几分狡黠:“嘘!
别叫这么大声,想让锦衣卫把我们都抓起来吗?”
苏然看着她,忽然觉得眼熟——这眉眼,竟和马车上那个银狐面具女子有几分相似!
“你是……柳小姐?”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柳小姐?
我叫阿璃。”
她上下打量苏然,“你就是上午在山路上救了车夫的那个小子?
清风剑派的?”
苏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的‘流云步’虽然练得不错,可惜太花哨了。”
阿璃蹲下身,在地上画了个剑穗的形状,“清风剑派的弟子,剑穗都是用天蚕丝做的,遇风不缠。
你刚才在山路上飘来飘去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
苏然的脸瞬间红透。
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轻功,在别人眼里竟是“花哨”?
他握紧剑柄,警惕地看着阿璃:“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
阿璃挑了挑眉,从怀里掏出个绣着白狐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是想问问你,上午那辆马车里,有没有看到这个?”
苏然瞳孔骤缩。
白狐香囊!
这正是传说中夜狐女盗的信物!
“你……你就是夜狐?”
“不然呢?”
阿璃收起香囊,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夕阳的金辉落在她眼角的泪痣上,“怎么?
怕了?”
苏然后退一步,手按在剑柄上。
师父的话在耳边炸开:“正邪不两立!”
可眼前的阿璃,明明帮了他,还救了车夫……他想起山路上的银狐面具,想起马车上清冷的声音,忽然明白了什么:“上午的柳小姐……也是你假扮的?”
“答对了!”
阿璃打了个响指,“那辆马车是我偷的,里面装的根本不是贡茶,是知府大人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可惜被你一搅和,没来得及把玉匣拿走。”
她忽然凑近苏然,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下巴,“小子,我看你武功不错,要不要跟我合作?
事成之后,黄金白银随便你拿!”
苏然的心跳得飞快。
一边是师父的教诲,一边是眼前活生生的“灰色地带”。
他看着阿璃狡黠的眼睛,忽然想起车夫说的“夜狐姑娘盗得好”,想起那些被贪官欺压的流民……“我不要黄金白银。”
苏然深吸一口气,听雪剑在剑匣里发出轻微的嗡鸣,“我只想知道,那玉匣里到底藏着什么?”
阿璃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有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
“苏然。”
“苏然……”阿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好,我告诉你。
那玉匣里,藏着半张藏宝图。
传说找到完整的地图,就能得到足以颠覆江湖的宝藏。”
她顿了顿,凑近苏然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而现在,不仅是我,还有更多人在找它。
比如……玄镜司。”
苏然的心猛地一沉。
玄镜司?
这个名字他在《江湖见闻录》的夹层里见过——那是个比锦衣卫更神秘的组织,据说专门替皇帝监视武林人士。
他们为什么要找藏宝图?
五夜幕降临,凤翔府的街道亮起灯笼。
苏然跟着阿璃穿过七拐八绕的小巷,来到一座破败的城隍庙。
庙里弥漫着香灰和霉味,角落里蜷缩着十几个流民,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黄肌瘦。
“阿璃姑娘来了!”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扑过来,抱住阿璃的腿。
阿璃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红糖糕。
孩子们立刻围上来,叽叽喳喳地抢着吃。
“这些都是被知府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阿璃递给苏然一个水囊,“上个月我盗了张员外家,把银子分给他们,可官府抓得紧,只能躲在这里。”
苏然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喉咙有些发堵。
他在山上读的圣贤书里,从来没有写过流民的惨状。
原来“劫富济贫”西个字,背后是这么多活生生的人。
“那玉匣……”苏然艰难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处理?”
“毁掉它。”
阿璃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玄镜司想拿宝藏挑起正邪大战,坐收渔翁之利。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她看着苏然,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苏然,你愿意帮我吗?”
苏然握紧了听雪剑。
剑柄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那是师父亲手刻的“仁”字。
他想起师父说的“以剑护持”,想起山路上被欺负的车夫,想起庙里的流民……原来“正义”,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好。”
苏然抬起头,月光从城隍庙的破窗照进来,落在他年轻的脸上,“我帮你。”
阿璃笑了,眼角的泪痣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她伸出手:“合作愉快,苏少侠。”
苏然握住她的手,只觉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坚定的暖意。
就在这时,城隍庙外传来轻微的衣袂破空声,阿璃脸色骤变:“不好!
玄镜司的人来了!”
苏然立刻将孩子们护在身后,听雪剑“噌”地出鞘,剑气如霜。
月光下,十几个黑衣人翻墙而入,为首的正是白天那个疤脸刘百户——只不过此刻他脸上没有了谄媚,只有冰冷的杀意。
“夜狐女盗,果然在这里!”
刘百户狞笑着挥挥手,“拿下他们!
知府大人有赏!”
黑衣人如潮水般涌来,苏然和阿璃背靠背站着,听雪剑的寒光与阿璃腰间的短刃交相辉映。
苏然深吸一口气,十年的剑法在脑海中流转——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问剑”,问的不是胜负,而是人心。
(本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