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扭曲、破碎，汇成一条条肮脏的光河，流向未知的下水道深处。
寒意透过单薄的衬衫，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陈默的骨头缝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双腿早己麻木，只能机械地迈动。
昂贵的定制皮鞋——那是他拿到全村集资的八十万后，张浩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人靠衣装马靠鞍，咱得有点老板派头”，硬拉着他买的——此刻灌满了泥水，每一步都发出沉重而粘腻的“咕唧”声，像垂死之人的叹息。
目的地到了。
那栋曾承载着他们“星辰大海”梦想的破旧写字楼，在雨幕中沉默如墓。
十七楼，那个小小的、曾彻夜亮着灯的窗口，此刻一片漆黑。
陈默没有上楼。
他知道，那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办公桌、散落的文件，以及一个被暴力撬开的、空空如也的保险柜。
张浩，他视为手足、一起啃过方便面、一起对着窗外灯火发誓要出人头地的“兄弟”，卷走了公司账户里所有的钱。
包括那沉甸甸的八十万。
那八十万，不是钱。
是村头张大爷卖了两头年猪、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是李寡妇白天种地、晚上糊火柴盒、一分一分抠出来的血汗钱；是小学校长王老师，把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钱偷偷塞到他手里时，那殷切得几乎灼伤人的目光……那是青石沟一百二十七户人家，勒紧裤腰带、掏空家底，托付给他这个“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的全部希望。
“默娃子，你是咱村的希望！
拿着，闯出个名堂来！”
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死死攥着那卷用红布包着的钱，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的光。
那光，此刻在陈默心里，被这场冰冷的雨，浇得只剩一缕呛人的青烟。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猛地冲破喉咙，却被更大的雨声瞬间吞没。
陈默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骨传来钻心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痛楚。
背叛的毒牙，正疯狂地注入绝望的毒液。
保安室的灯亮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吼道：“谁啊？
大半夜吵吵什么！
快滚！
别在这儿碍事！”
陈默猛地低下头，雨水混杂着滚烫的液体从脸上滑落。
他踉跄着后退，转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一头扎进狂暴的雨幕。
无处可去。
租住的小屋？
钥匙在张浩那里，房租也断缴了。
朋友？
在这座巨大的钢铁森林里，他和张浩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冰冷的现实像铁锤，一下下砸碎他仅存的幻想。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的灯火在雨中晕染开，繁华而冷漠。
饥饿感像一头苏醒的野兽，疯狂撕咬着他的胃袋。
一天了，不，两天了？
从发现账户清零、张浩失联开始，他就没吃过任何东西。
意识在寒冷和饥饿的双重夹击下开始模糊。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再也支撑不住。
他滑倒在一处高架桥下，冰冷的水泥地瞬间吸走他身体最后一点温度。
这里勉强能避雨，但桥洞深处，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和垃圾***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角落里，几个蜷缩在破纸壳和脏污被褥里的流浪汉，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又漠然地缩了回去。
这里，就是地狱的入口。
陈默靠着冰冷的桥墩滑坐下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浑身筛糠般抖动着。
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提醒着他作为生物最原始的需求。
他茫然西顾，目光最终落在不远处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旁。
一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白色快餐盒，半开着盖子，露出里面小半盒沾着油污、混着雨水和不明秽物的残羹剩饭。
尊严？
骄傲？
全村人的希望？
山窝窝里金凤凰的矜持？
在生存的本能面前，被碾得粉碎。
陈默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腥甜。
几秒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他颤抖着，几乎是爬行着，挪到那个垃圾桶旁。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佝偻的背上。
他伸出同样冰冷、沾满泥污的手，猛地掀开了那个油腻的盒盖。
一股混合着馊味、泔水味和雨水腥气的恶臭首冲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他强迫自己看着那团糊状的、令人作呕的食物残渣。
他用手指，一点点，将那些尚未完全被污染的、勉强能看出形状的米饭粒、几根蔫黄的菜叶，小心翼翼地拨弄到盒盖干净的一角。
指尖触碰到油腻冰冷的食物，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恶臭的冰冷空气，然后猛地抓起一小撮混杂着污物的米饭，塞进了嘴里！
没有咀嚼，只有囫囵吞咽。
那冰冷的、带着难以言喻味道的东西滑过食道，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却奇迹般地稍稍缓解了胃部那噬人的绞痛。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将那些“食物”塞入口中，吞咽下去。
泪水混着雨水，无声地滚落，砸在脏污的地面上，瞬间消失无踪。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厚重的雨幕，短暂地照亮了桥洞。
惨白的光线下，陈默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旁边一个更大的、堆满废弃物的垃圾堆。
闪电的光芒一闪而逝，但某个东西的形状，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瞬间收缩的瞳孔里。
那是一个被丢弃的电脑机箱，侧板扭曲变形，露出里面纠缠的线缆。
而在散落一地的零件中，一块布满灰尘、散热片却依旧倔强挺立的显卡一角，在雨水的冲刷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金属的冷光。
陈默伸向剩饭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中。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堆垃圾中的金属反光。
像濒死的溺水者，看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
更像沉睡的火山深处，被一道惊雷劈中，骤然亮起一丝滚烫的熔岩之光。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淌下，流过他因吞咽污物而紧抿的、沾着油渍的嘴唇，流过他因极度屈辱和痛苦而绷紧的下颌，最终滴落在那块冰冷、肮脏、却可能蕴藏着某种可能性的垃圾堆旁。
闪电过后，桥洞重归昏暗。
只有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在滂沱大雨中，投来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微光，映照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的、狼狈的、却死死盯着垃圾堆的身影。
野草，被踩进泥泞。
但它的根，在黑暗中，正无声地攥紧了大地。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