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
不是实验室恒定的、冰冷的无影灯光。
是晃动的,带着温度的,甚至有些灼人的——从头顶上方几个不规则的大窟窿里,粗暴地捅下来的——天光。
无数微尘在这几道突兀的光柱里疯狂跳舞,像被惊扰的微观宇宙。
林晏猛地闭上眼。
剧烈的头痛,像是有人拿着钝器从他太阳穴往里凿。
耳边嗡嗡作响,残留着某种尖锐的、玻璃碎裂的嘶鸣——那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实验室里那声突兀的爆炸,以及飞溅而来的、带着刺鼻气味的不知名液体。
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指。
触感不对。
身下不是实验室冰冷光滑的地板,也不是医院柔软的床铺。
是一种坚硬的、硌人的,铺着一层薄薄干草的木板。
粗糙的麻布织物摩擦着他的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刺痒的触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浓重的土腥味,干草腐烂的微酸,还有一种……像是东西放久了发霉的沉闷气味。
这绝不是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他闻惯了的实验室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
心跳如鼓。
视野先是模糊,随即慢慢聚焦。
入眼是低矮的、歪斜的、由泥土垒成的墙壁。
墙壁上布满裂纹,像老人干枯手臂上暴起的青筋。
几根黝黑的、歪歪扭扭的木梁横在头顶,支撑着厚厚的、但显然漏洞百出的茅草屋顶。
那些该死的、让他心慌意乱的光,正从茅草的缝隙和破洞里漏下来。
他躺在一个用泥土砌成的、硬得离谱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硬邦邦、颜色灰扑扑、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薄被。
这是哪儿?
剧组?
恶作剧?
绑架?
一连串荒谬的念头闪过,随即被身体强烈的虚弱感和头部持续不断的钝痛击碎。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手臂软得不像话,只是撑起半个身子就耗尽了力气,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
胃袋空空如也,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抽搐感。
他喘着气,靠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艰难地环顾西周。
屋子很小,非常小。
大概只有他现代公寓的卫生间那么大。
除了身下的土炕,就只有一张歪腿的、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低矮木案靠在墙边。
案上放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碗底似乎有点干涸的、看不清颜色的污渍。
墙角堆着一些散乱的干草。
另一面墙边,靠着一件东西——长长的木柄,顶端是一大块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铁疙瘩,形状依稀像是……锄头?
一把破得快成文物了的锄头。
门口挂着一片破旧的草帘,根本挡不住风,更挡不住光。
冷风正从帘子的缝隙里咻咻地钻进来,吹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同样粗糙的、缝着几个歪歪扭扭补丁的麻布短褐,裤子也是同款材质,空落落的。
完了。
林晏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恶作剧。
恶作剧不会有这么真实的、无处不在的破败和穷酸,不会有这种刻入骨髓的饥饿和虚弱。
就在他试图理清混乱思绪的瞬间,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头痛袭来!
这一次,伴随着剧痛,一些零碎的、陌生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强硬地挤进了他的脑海!
……一对模糊的、面带病容的男女影像(爹?
娘?
)…… ……一场简单的葬礼,黄土埋下两副薄棺…… ……一个穿着体面些、腆着肚子的胖男人,冷漠的声音(周老爷…地租…三石粟…)…… ……自己(或者说,这具身体的原主)蜷缩在炕上,咳嗽,浑身发冷…… ……空荡荡的米缸…… ……村里人偶尔投来的、带着怜悯又无可奈何的目光……记忆碎片像被打碎的玻璃,尖锐且无序。
但林晏还是勉强拼凑出了一些关键信息。
这身体的原主,叫林三郎。
父母双亡。
家徒西壁。
欠了村里一个周姓地主三石粟米的租子。
体弱多病。
而这里,似乎是一个叫柳溪村的地方。
年代……看这屋子的造型,这器具的原始程度……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猜想浮现出来。
他连滚带爬地跌下土炕,冰冷的泥地***得他脚底一缩。
他扑到那歪腿木案前,抓起那个粗陶碗。
工艺粗糙得惊人,手感涩滞,毫无现代瓷器的光滑润泽。
绝对是手工土窑烧出来的。
他放下碗,又去看那墙。
纯粹的夯土墙,连白灰都没刷。
还有那锄头……那锈蚀的程度,那原始的造型……最后,他抬起自己的手。
一双瘦削、苍白、指节分明,但掌心却有着薄薄茧子的手。
绝不是他原来那双长期接触化学试剂、戴着防护手套、还算保养得宜的手。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感,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让他浑身发冷。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农学研究生,只是在实验室出了个小小意外……怎么就……穿越了?
这个词蹦出来的瞬间,他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他强迫自己冷静。
深呼吸。
虽然吸进来的空气带着霉味和土味。
他是学农的,逻辑和观察是基本素养。
现状再离谱,也得先接受。
坐标:未知古代,疑似中国某个朝代,农村。
身份:赤贫佃农,负债,病弱。
身体状况:极差,饥饿,虚弱。
资源:破屋一间,歪案一张,破碗一个,锈锄一把,干草若干。
目标: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个最原始、最强烈的欲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慌和茫然。
实验室里面对突发状况的培训起了作用——先评估环境,再寻找资源,制定最低生存方案。
他再次仔细地扫视这个小小的空间,不放过任何角落。
真的……空空如也。
他不死心,蹲下身,在墙角那堆干草里扒拉了几下。
除了扬起更多灰尘,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无所获。
胃部的灼烧感更强烈了。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踉跄着走到那个可能是米缸的大陶罐前,深吸一口气,掀开盖在上面的木板。
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罐子很深,底部似乎躺着一点点灰黄色的、颗粒状的东西。
希望之火刚刚燃起一点,立刻又熄灭了。
那点东西,薄薄地铺在罐底,别说一捧,连半捧都没有。
看样子是粟米,也就是小米,但颜色晦暗,夹杂着些许秕谷和沙土。
就这,恐怕也只够煮两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绝望的情绪,像潮水般缓缓漫上来。
就在他对着空米缸发呆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很慢,带着一种拖沓的节奏,正朝着他的茅屋走来。
林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谁?
债主?
周老爷?
这么快就上门了?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那件锈锄,冰凉的铁锈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虽然这玩意儿估计连只鸡都打不死。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草帘被一只黝黑的、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掀开一半。
一个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那是一个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的男人,肤色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同样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麻布短打,腰里松松地系了根草绳。
眼神有些浑浊,但看过来时,带着一种属于基层小吏特有的、混合着疲惫和不容置疑的神气。
男人打量了一下屋内,目光在林晏苍白的脸和手里的锈锄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三郎,醒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但林晏奇异地听懂了,“身子好些了?”
林晏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男人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醒了就好。
躺久了人也废了。”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些,像是在例行公事,又像是在提醒:“前些时日你病着,俺也没好来说。
眼看天时不等闲,秋收转眼就到。
周老爷家那三石粟米的租子,你可不敢忘了。”
“周老爷”三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林晏心上。
“地契押在周老爷那庄子上呢,”男人看着林晏瞬间更加苍白的脸,语气放缓了一点,但内容依旧冷酷,“三郎,不是王伯逼你。
规矩就是规矩,租子一粒不能少。
到时交不上,收了地,你可就真没法活咧。
莫叫老汉难做。”
他说完,又看了林晏一眼,似乎叹了口气,摇摇头,放下草帘走了。
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林晏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砰砰狂跳的声音。
三石粟米……空得能看见底的米罐……锈蚀的农具……虚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还有这漏风的破屋,这贫瘠得可怕的时代……活下去?
怎么活?
拿什么活?
刚才强压下去的恐慌和绝望,变本加厉地涌回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手里的锈锄“哐当”一声掉在脚边。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这破屋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
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屋顶的破洞,透过那里,能看见一小片被切割开的、异常湛蓝的天空。
那么高,那么远,那么不真实。
就像他曾经拥有的那个充满现代科技、衣食无忧的世界一样,遥不可及。
实验室的爆炸好像还在耳边回响。
是那场事故带来的奇异能量,把他扔到了这个一千多年前的时空?
扔到这个叫天宝的年号里?
扔到这个穷得叮当响的林三郎身上?
天宝……唐朝……开元盛世之后的天宝……历史知识告诉他,这看似繁花似锦的盛世之下,潜藏着多么可怕的暗流和危机。
而这一切,距离他这个挣扎在饿死边缘的小佃农,实在太遥远了。
遥远得可笑。
现在的他,没有心情去感慨历史的波澜壮阔。
他只有一个最原始、最卑微的诉求。
饿。
太饿了。
胃里的灼烧感越来越凶猛,几乎要痉挛起来。
头晕眼花,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他挣扎着爬回那个米罐边,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一小撮可怜的、硌手的粟米。
沙土和秕谷硌着掌心。
这点东西,甚至不够他一顿早饭的量。
怎么办?
去借?
谁家会有余粮借给一个看不到任何偿还能力的病秧子?
去抢?
就凭他现在这状态?
还是……就这么等着饿死?
绝望像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靠在米缸上,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对面墙壁的一道巨大的裂缝上。
裂缝里,嵌着几根干枯的草茎。
还有……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尘土掩盖的……异样的颜色?
不是土的黄,不是草的枯。
是一种……非常非常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诡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