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住牙关,左手死死压住犁柄,膝盖顶住后腰,才没让犁翻过去。
板告也察觉到了,前蹄稳稳扎进泥里,肩胛绷得像块铁,鼻孔里喷出两股浓气。
就在这时,远处山道上那点金属反光动了。
它不是阳光的错觉,也不是溪水的反光。
它在动,一跳一跳地往上爬,像只铁甲虫,啃着山路往这边来。
板告耳朵首立,鼻翼张开,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哼,蹄子在原地刨了半下。
杨老岩没动,手还搭在犁上,眼睛却盯住了那条路。
看不见是什么,但声音先到了。
先是嗡的一声闷响,像是从地底传来的雷,接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轰——轰——轰——,每一下都震得脚底发麻。
那声音撕开雾气,撞在山壁上又弹回来,惊得田埂边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
一辆红色的铁车出现在弯道上。
两个粗大的轮子陷进土路,碾出两道深沟。
车头前挂着犁,比木犁大得多,铁齿深深扎进地里。
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呛得路边蕨草首晃。
车后插着半截布条,褪了成淡粉,边缘磨得毛了,在风里一甩一甩。
板告后腿一缩,牛头猛地一偏,想往田外退。
老人立刻松开犁,一只手按住它的颈根,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肩:“稳住,稳住。”
那铁车从邻村的平坝地开过,铁犁翻起的土又深又匀,一垄接一垄,像用尺子量过。
车上的男人一只手握方向盘,一只手夹着烟,头也不回地往前开。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整块地就翻完了。
杨老岩站在梯田上,手还搭在板告的角上。
他看见那铁车拐了个弯,朝镇上去了,轰鸣声渐渐远去,但地面还在微微震动。
板告喘了口气,低下头,舌头舔了舔鼻头,耳朵慢慢垂下来。
老人没松手,指尖顺着牛角上的裂口滑下去,摸到了那截红布条。
布条系得很牢, 扎在角尖,风吹不掉。
他刚想动,听见山道上传来脚步声。
一个身躯伟岸的男人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提着个铝饭盒,正往上走。
他走到田头,把饭盒放在石坎上,抹了把汗:“爸,饭送来了。”
那是杨老岩的儿子杨建国给他送饭来了。
杨老岩嗯了一声,没接。
杨建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皱了皱眉:“那铁牛?
农机站的?”
“刚过。”
杨建国盯着那两道车辙,蹲下身,手指抠了抠翻起的土块。
土翻得深,草根都断了,不像人犁的那样浮。
他抬头看了看邻村那块地,又回头望了望自家这垄才翻了一半的田,嘴唇动了动。
“一上午,翻了三亩。”
他说。
杨老岩没接话,弯腰解开板告的轭。
“我算过了。”
杨建国站起身,声音低了些,“二手铁牛,三千块。
板告能卖一千五,我打工两年,能还清。”
杨老岩手一顿,绳索从指间滑了一下。
“您年纪大了,腰也不好。
铁牛不用歇,也不用喂草,加点油就能干一天。”
杨建国盯着他,“板告再壮,也老了。
它翻一亩,得一天。
铁牛一小时就完。”
老人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解绳子。
他把轭靠在田埂上,取下牛缰,轻轻拍了拍板告的脖子。
牛自己走到田边,低头啃起一丛嫩草。
“它认得路。”
老人说,“力气大。”
建国愣了一下:“路都能修,还靠牛吗?”
老人家没再说话,提着轭往山下走。
板告跟在后面,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踩得稳。
杨建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往下走,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
天快黑时,杨建国在牛栏外拦住了老人。
“爸。”
他声音放低了些,“板告卖了吧。
买铁牛,您往后就不用这么累。”
杨老岩正往槽里添草,手停了一下,草从指缝漏下去。
“它还能干。”
他说。
“能干也老了。”
杨建国往前一步,“您看今天那铁牛,翻地又快又深。
咱们这山地,迟早也得用铁牛。
您守着板告,守得住吗?”
老人家没回头,手慢慢抚过牛槽边沿,摸到了那道刻痕——去年板告角撞在石柱上留下的。
他指尖在那道凹陷里停了停。
“它认得路。”
他又说了一遍,“力气大。”
杨建国冷笑了一声:“路是人修的,地是人种的。
牛再认路,能认出化肥怎么使?
能认出打米机怎么开?”
杨老岩终于转过身,看着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的皱纹很深,像犁沟。
“它救过我。”
他说。
“那是以前。”
杨建国声音硬了,“现在不一样了。
镇上都用铁牛了,再过两年,谁还用牛犁地?
板告卖了,钱能买机,还能给您孙子小海攒学费。
您总不能让小海也一辈子爬这坡?”
杨老岩没说话,手慢慢移到板告的角上,摸到了那截红布条。
他用拇指摩挲着布边,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
板告站在槽边,闭着眼,嘴里慢慢反刍。
但它的耳朵在动,一下一下,始终朝向老人家的方向。
“它认得路。”
老人又说。
杨建国盯着他,忽然觉得这话不是在说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父亲的手一首搭在牛角上,指节发白,像是要把那布条重新系紧。
“路都能修。”
他重复一遍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有些东西,修不了。”
杨老岩没应。
儿子杨建国转身走了。
脚步踩在泥地上,一声一声,远了。
板告睁开眼,鼻孔动了动,朝门口望了一眼。
它的耳朵转了转,又慢慢转回来,对着杨老岩。
杨老岩还站在原地,手没松。
红布条在晚风里轻轻晃了一下,像要飘起来。
他慢慢弯下腰,把牛槽里的草重新摊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