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碎簪
是教坊司柴房里,那股钻透骨头的冷。
混着墙角霉烂的稻草味,还有她自己溃烂伤口流出来的、微微发臭的脓水味。
沈玉微猛地睁开眼,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烧红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腿——那里没有冻疮破裂后结的黑痂,没有被老鸨用藤条抽出来的、纵横交错的旧疤,只有一片光滑温热的皮肤。
入目是自家那方洗得发白的蓝布帐子,帐角挂着她去年绣坏的鸳鸯帕子,针脚歪歪扭扭,是母亲笑着说“留着吧,也是个念想”的那方。
不是柴房里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不是墙壁上爬满的潮虫,更不是那床补丁摞补丁、散发着馊味的破棉絮。
“微微?
可算醒了!”
母亲赵氏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双温热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指尖还沾着刚和面的面粉,“刚才在灶房帮我烧火,怎么说晕就晕了?
脸白得像纸一样,可吓死娘了。”
灶房……烧火……沈玉微的视线慢慢聚焦,看见母亲鬓边别着的素银簪子,看见她眼角那几道浅浅的细纹——那是操持家务累出来的,不是后来被流放途中,风霜刀刻般凿出的深沟。
她颤抖着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没有疤。
左颧骨那里,没有被教坊司那个喝醉的富商,用酒壶砸出来的月牙形疤痕;下颌线那里,也没有老鸨为了逼她接客,用银簪划破的那道狰狞伤口。
这不是梦。
“水……” 她开口,声音是十五岁少女该有的清亮,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不是后来在教坊司里,被烟油熏、被哭喊磨出来的,那种嘶哑得像破锣一样的嗓音。
赵氏连忙转身去倒热水,粗布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熟悉的尘土味。
沈玉微望着母亲的背影,眼眶猛地一热——母亲还在,还好好的,没有像前世那样,在流放路上被官差推搡,摔断了腿,最后在一个漏风的破庙里,抱着她的手,一句句喊着“微微,娘对不起你”,断了气。
热水递到唇边,沈玉微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却压不住五脏六腑里翻涌的寒意。
她想起来了。
十五岁这年的夏天,苏锦绣——那个刚被册封为贵妃的苏家嫡女,要回祖籍省亲,她们这个小县城,是仪仗必经之地。
父亲是县里的县丞,负责沿途的仪仗布置。
出事那天,父亲带着几个衙役,在街口摆香案。
苏锦绣的銮驾经过时,一阵风刮倒了案上的香炉,灰烬溅到了銮驾的车轮上。
其实只是一点灰。
可銮驾里的苏锦绣,却掀开车帘,隔着层薄纱,冷冷瞥了父亲一眼,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冰碴子:“区区县丞,连个香炉都看不住,可见是没把皇家威仪放在眼里。”
就这一眼,这一句话。
三天后,圣旨就到了。
“县丞沈敬,***,轻慢贵妃,着即革职,抄没家产,阖家流放三千里。”
那一天,官差踹开家门时,弟弟正在院子里追蝴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他吓得躲在父亲身后,哭着问“爹,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父亲被铁链锁着,脊梁挺得笔首,却在看见官差抢走母亲藏在床底的私房钱时,红了眼眶。
流放的路,比地狱还难走。
弟弟在第三个月染上了时疫,高烧不退,躺在冰冷的牛车板上,一声声喊“姐,我冷”。
沈玉微把自己那件单薄的外衣裹在他身上,可他还是在一个飘着冷雨的夜里,没了气息。
官差嫌麻烦,用一张破席子卷了,就扔在了路边的乱葬岗。
母亲扑过去想抢回孩子,被官差一棍打在腿上,从此落下了残疾。
到了流放地,日子更苦。
父亲被派去挖河,没日没夜地干,不到半年就累垮了,咳着血死在工地上。
母亲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在一个雪夜,用一根草绳,在破屋的房梁上,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最后只剩下沈玉微。
她被当地的里正卖给了人牙子,辗转卖到了教坊司。
那五年,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炼狱。
老鸨姓刘,是个脸上带疤的胖女人。
第一次见她,就用烧红的烙铁,在她胳膊上烫了个“贱”字,说“进了这门,就别想当贞洁烈女”。
她被迫学那些谄媚的笑,学那些靡靡的曲子,学怎么用眼神勾人,怎么用言语哄骗。
稍有不从,就是藤条抽、冷水浇、饿肚子。
她见过青黛——那个和她一起被卖进来的姑娘,因为不肯陪一个满脸麻子的富商,被打得断了腿,扔在柴房里,活活疼死。
沈玉微想去给她盖件衣服,被老鸨一脚踹在胸口,骂她“惺惺作态,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有一次,一个当官的看中了她,要把她买回去当妾。
她以为是救星,偷偷藏了根簪子想防身,却被那官的正妻发现。
正妻带人闯进教坊司,扒光了她的衣服,用绣花鞋抽她的脸,骂她“狐狸精***”,老鸨在一旁笑着看热闹,连句劝都没有。
她最后一次清醒时,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她被扔在柴房里,发着高烧,身上的旧伤新伤一起疼。
怀里紧紧攥着那截断掉的玉簪——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被人牙子抢去时,生生掰断的。
雪从门缝里灌进来,落在她脸上,冷得像冰。
她望着柴房顶的破洞,看见天上的月亮,忽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冻成了冰。
她想,苏锦绣此刻,一定正坐在暖炉边,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吧。
她永远不会知道,因为她一句随口的话,一个轻蔑的眼神,毁掉了一个怎样的家,让一个女孩,过着怎样猪狗不如的日子。
“微微?
你咋了?
咋哭了?”
赵氏担忧地用袖子擦她的脸,“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娘这就去叫你爹请大夫。”
沈玉微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冰凉地淌在脸上。
她抓住母亲的手,那双手粗糙、温暖,带着烟火气,不是后来在流放路上,冻得青紫、布满裂口的样子。
“爹呢?”
她哑声问,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可眼底的泪,却一点点变成了冰。
“你爹在前面收拾东西呢,” 赵氏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刚才县衙来传话,说……贵妃娘娘的仪仗下午就到,让你爹务必伺候好,不能出半点差错。”
来了。
沈玉微慢慢松开母亲的手,从床上坐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身上,暖得有些不真实。
前世,就是今天下午。
父亲在街口布置香案时,她偷偷跟去看。
她想看看,那个一句话就能毁掉她家的女人,长什么样。
结果被维持秩序的衙役发现,一脚踹在地上,磕掉了一颗牙。
父亲回头看见,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死死攥着拳头,对着衙役陪笑脸。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人微言轻”,什么叫“命如草芥”。
这一世,她不会去了。
沈玉微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尚带稚气的脸,眼睛红肿,脸颊还有婴儿肥,可那双眼睛深处,却藏着一片死寂的灰烬,和灰烬下,一点火星。
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着自己的头发。
动作很慢,很稳,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倒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娘,”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把爹那件藏青官服拿出来,我去熨烫一下。”
赵氏愣了愣:“你熨它干啥?
你爹自己会……我想让爹穿得体面些。”
沈玉微打断她,镜子里的少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毕竟,要见的是贵妃娘娘啊。”
赵氏看着女儿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心头发紧的东西。
沈玉微梳好头发,用一根木簪固定住。
她走到门口,推开房门。
院外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得像血,像她最后在教坊司柴房里,咳出来的血。
她记得自己咽气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苏锦绣,若有来生,我沈玉微,定要你把欠我们沈家的,连本带利,一一偿还。
至于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沈玉微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
那是苏锦绣的夫君,是她的天,她的靠山。
此刻的她,还不懂什么帝王权术,什么制衡之道。
她只知道,苏锦绣是她的仇人,是她此生不灭的执念。
要报仇,就得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可以亲手,撕碎她那张高高在上的脸。
沈玉微深吸一口气,阳光落在她脸上,她却微微眯起了眼。
这一世,路要重走。
但这一次,她要做执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