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书房问话后，沈聿再未对沈妤提起过案子半个字，待她一如往常的慈爱，甚至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纵容，书房也任由她进出玩耍。
只是沈妤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看她时，眼底深处那抹探究与深思，一日重过一日。
她乐得装傻，每日依旧是那个粉雕玉琢、偶尔会对着花鸟虫鱼自言自语说些“怪话”的沈家嫡小姐。
但案头上，悄悄多了一些东西——不再是单纯的《千字文》、《女则》，而是沈聿“无意”间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的一些东西：几页过了时的邸报，几本枯燥的《洗冤录》杂卷，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己结旧案的现场方位草图。
沈妤心领神会。
她开始更频繁地“路过”书房，有时是端着一碟新学的点心，有时是抱着一只睡眼惺忪的雪白狮猫。
沈聿若在与人议事，她便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小杌子上，摆弄九连环，或是拿着炭笔在废纸上“涂鸦”。
无人留意时，她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关键词，眼角余光扫过每一张图纸。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复核，天下奇案、疑案、要案，最终都会汇聚到父亲的书案上。
沈妤如同海绵吸水，沉默地吸收着这个时代关于罪恶与推理的一切。
半年后，京城出了一桩让沈聿再次眉头深锁的案子。
西城富商赵员外家一夜之间十三口人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如同陷入沉睡，却药石无灵。
府内财物分文未少，门窗紧闭，无任何强行闯入的痕迹。
仵作验不出中毒迹象，太医署的人也束手无策，一时间，“妖邪作祟”、“家族诅咒”的流言甚嚣尘上。
案子转到大理寺三日，沈聿依旧毫无头绪。
现场勘查了数次，毫无异状。
那些昏迷的人如同活死人，安静地躺在各自房中，成为一桩无声的悬案。
这日晚间，沈聿又在书房对着一摞卷宗长吁短叹。
沈妤抱着猫进来，将一盅冰糖燕窝放在他手边。
“爹爹，喝甜甜。”
沈聿揉了揉眉心，勉强笑了笑：“阿妤乖，放这儿吧。”
沈妤却不走，踮着脚扒着书案边缘，好奇地看着摊开的一张赵府平面图，小鼻子忽然吸了吸。
“爹爹，这纸纸的味道，和阿妤昨儿在库房里找到的旧香囊好像哦。”
她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回忆，“好难闻的味道，闻了头晕晕的，想睡觉。”
沈聿猛地一怔！
香囊？
味道？
他立刻追问：“什么香囊？
什么样的味道？”
沈妤眨着大眼睛，努力形容：“就是一个灰扑扑的、旧旧的香囊，云雀姐姐说可能是以前哪个姐姐落下的。
味道…嗯…有点像淡淡的杏仁味，又有点苦…阿妤闻了一下就赶紧扔掉了，不好闻！”
杏仁味！
苦味！
闻之头晕欲睡！
沈聿脑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
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吼着下令：“来人！
备车！
去赵府！
再速请太医署擅长毒理的刘太医！”
他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又是这样！
又是她无意间的一句话！
沈妤却像是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往后缩了缩，小嘴一瘪，眼里迅速聚起水汽：“爹爹凶…”沈聿这才回过神，连忙压下翻腾的心绪，放缓声音抱起她：“爹爹不是凶阿妤，爹爹是…是想到办法救那些睡着的人了。
阿妤帮了大忙了！”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能强作平静。
若真是那般…极细微的、带有杏仁苦味的迷香，通过某种特殊方式缓慢释放，弥漫全府，确实可能造成全员昏迷且难以察觉！
寻常银针验毒，如何验得出弥散于空气中的迷香？
次日，沈聿带人重返赵府，不再搜查明显痕迹，而是着重检查所有通风口、香炉、甚至墙壁夹层。
最终，在府邸角落一处废弃的、连接着地窖的通风口内壁，发现了极少量残留的、特殊配方的迷香粉末痕迹。
顺此线索，不出五日，便揪出了幕后黑手——赵员外一心想吞并家产的远房侄儿，勾结了一个擅长制弄迷香的江湖术士，利用那处隐蔽通风口，夜间释放迷香，意图让赵家全员“睡死”，再以唯一继承人的身份顺理成章接手家业。
案子又破了。
沈少卿“明察秋毫”之名更盛。
但这一次，沈聿回到书房，独自坐了很久。
他看着墙上悬挂的“明镜高悬”匾额，又想起女儿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那些看似孩童无心的呓语，每一次都精准地戳中了案件最核心、最隐秘的关窍！
这绝不再是“白胡子老爷爷托梦”能解释的了。
他的阿妤，天生便有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洞察力和推演能力。
深夜，沈聿轻轻推开漪澜院的门。
内间暖阁里，沈妤睡得正沉，怀里还抱着那只雪白的狮猫，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恬静安宁。
沈聿在床边坐下，凝视着女儿毫无防备的睡颜，目光复杂至极。
有为人父的骄傲，有发现瑰宝的狂喜，但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忧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一个五岁多的女童，拥有这般能力，是福是祸？
沈府能护得住她吗？
这吃人的京城，这波谲云诡的朝堂，若她的不凡被外界知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他伸出手，极轻地拂过女儿软软的额发。
许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沉凝而坚定。
他必须为她谋划。
既然上天赐予阿妤这般天赋，他便不能让它成为催命符，而要让它成为她的护身刃。
或许…他该换一种方式“纵容”她了。
沈聿轻轻起身，无声地退出房间，细心掩好门。
月光如水，洒满庭院。
睡梦中的沈妤翻了个身，唇角无意识地微微弯起，仿佛梦见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她隐约感觉到，一扇新的门，正在为她悄然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