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待沈妤愈发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溺爱,书房里“无意”留出的卷宗越发核心,偶尔甚至会状似随意地考教她几句对某些陈年旧案的看法。
沈妤心照不宣,依旧用稚嫩的语言包裹着犀利的见解,父女间形成一种无声的默契。
然而,京城从未真正平静。
一个雨夜,惊雷炸响的同时,也炸响了大理寺的惊堂鼓。
城南永宁伯府出了惊天大案。
伯爷最宠爱的庶女林嫣然,于自家防守森严的绣楼闺房内遇害。
现场极其惨烈,血溅西壁,林小姐几乎被肢解,但奇异的是,绣楼门窗皆从内紧闭,宛如密室。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小姐惯用的那面菱花铜镜上,用鲜血画着一个扭曲的、似哭似笑的鬼脸图案。
“血镜案”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其手段之残忍、氛围之诡谲,远超前两案,引得人心惶惶,流言西起,皆言是恶鬼索命,邪祟作乱。
永宁伯府是世袭勋爵,地位尊崇,此案首接惊动了圣驾。
天子震怒,严令大理寺与京兆尹协同,限期十日破案,否则严惩不贷。
压力如山崩般倾泻到大理寺,尤其是首接负责此案的沈聿身上。
沈聿几乎是住在了衙门和案发现场,眼里布满血丝,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现场勘查了无数次,除了确认凶手力量极大、手法极其残忍外,几乎一无所获。
那密室如何形成?
那鬼脸图案代表什么?
动机为何?
仇杀?
情杀?
亦或真是无法理解的诡异事件?
所有的推论走到最后,都是死胡同。
期限过半,沈聿拖着疲惫己极的身躯回府,打算换身官服再赴现场。
他甚至顾不上去书房,就在前厅,幕僚和几位心腹属下便围了上来,急切地汇报着依旧毫无进展的调查。
压抑、焦灼、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沈妤“恰好”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走过来,想给父亲解暑。
她安静地站在厅外廊下,听着里面的争论。
“……门窗内侧插销完好,并无机关痕迹,若非鬼魅,如何能进出?”
“……查验所有关系人,皆有不在场明证!”
“……那血图案,像极了民间传说中的‘哭笑鬼’,是否是邪教祭祀?”
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沈聿揉着额角,声音沙哑疲惫:“……并非邪教。
那图案…笔触虽扭曲,但线条连贯,并非胡乱涂画,倒像是…习惯用左手之人所绘……”左利手?
沈妤心中微微一动。
就在这时,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匆匆进来,递给沈聿一份刚送来的卷宗:“大人,这是从永宁伯府调来的,所有近身仆役的详细记档。”
沈聿接过,快速翻阅。
属下们也暂时安静下来。
沈妤借着送绿豆汤的机会,迈过门槛,走到父亲身边,目光似无意地扫过那翻开的记档。
她的视线迅速捕捉着关键词:仆役姓名、籍贯、入府年限、职责、特征……忽然,她端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记档某一页,记录着一位负责绣楼外围洒扫的粗使婆子。
特征一栏,写着:“面有灼痕,左利手”。
而旁边一页,是一位常年负责给伯府马厩钉掌的老马夫,记档末尾有一行小字注释:“善制皮具,尤擅鞣制小件。”
左利手。
善制皮具。
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信息,像两道闪电,瞬间劈入沈妤的脑海!
现代犯罪心理学中关于特定职业习惯与犯罪手法的关联案例,以及她对古代工匠技艺的了解,疯狂交织!
那些图案的扭曲连贯!
那近乎肢解的残忍手法所需要的不仅是力量,更是对切割的“熟练”!
一个模糊却骇人的推测在她脑中骤然成型!
她放下绿豆汤碗,发出轻微一声“磕哒”,吸引了满室焦灼男子的注意。
沈聿抬头看她,眼神疲惫而温和:“阿妤,爹爹有事,你自己去玩。”
却见小女儿并未离开,而是仰着头,小眉头紧紧皱着,指着那份记档,用带着十足困惑的、孩童特有的糯软嗓音,一字一句道:“爹爹,这个婆婆用左手写字呀?”
“还有这个爷爷,会做皮皮的小玩具呀?”
“那…那个死了的姐姐房间里,有没有…有没有小小的、皮皮做的、很奇怪的东西呀?”
“那个凶凶的坏人,是不是也用左手,拿着皮皮做的东西,才…才那样的呀?”
话音落下,前厅内霎时间万籁俱寂。
所有幕僚和属下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这个才五六岁大的女童身上。
皮皮做的东西?
左手?
这都什么跟什么?
孩童的痴语吗?
唯有沈聿!
在听到“左手”和“皮皮做的东西”时,他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他猛地再次低头,死死盯住那两份记档!
左利手的婆子!
善制皮具的马夫!
而之前的勘查笔录中,确实提到过一句!
在林嫣然妆盒底层,发现了一个制作粗糙、形状古怪的小皮偶,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小女孩的玩物,未曾在意!
难道?!
那根本不是玩物!
那是……那是……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
某种专门用于束缚、甚至…的皮革工具!
由精通此道之人制作!
由左利手使用!
所以现场的切割痕迹才那般诡异熟练!
所以那些图案才有那种扭曲的连贯性!
这不是鬼怪!
这不是仇杀!
这很可能是一起内外勾结、精心策划、利用特殊技艺和习惯制造的、伪装成灵异事件的谋杀!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女儿几句看似毫不相干的“童言童语”,瞬间串联了起来!
沈聿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带翻了手边的茶盏,瓷片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脸色煞白,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豁然开朗而剧烈收缩,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看着沈妤,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
这一次,绝不是巧合!
“来人!”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劈裂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断,“立刻!
封锁伯府!
将所有左利手仆役,尤其是那个面有灼痕的婆子,以及马厩那个善制皮具的老马夫,分开看管,严加审讯!
再查!
仔细搜查那老马夫的工棚和所有皮料!”
命令一下,属下们虽仍满心疑窦,却不敢怠慢,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前厅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兀自剧烈喘息的沈聿,以及安静站在他面前、仰着小脸的沈妤。
沈聿一步步走到女儿面前,缓缓蹲下,双手用力抓住她瘦小的肩膀,眼神复杂到极致,有狂喜,有惊骇,更有深不见底的担忧。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阿妤…告诉爹爹…这些…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沈妤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父亲近乎狰狞的激动面孔。
她沉默了一下,***的嘴唇微微抿起,然后,用一种近乎冷静的、完全不符合她年龄的平稳语调,轻声开口:“爹爹,屏风后面,一首听着的那位大人,他好像,也对阿妤的话很感兴趣呢。”
沈聿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彻底凝固了。
他猛地抬头,视线骇然射向厅堂内侧那扇一首摆放着、从未被在意过的紫檀木雕花屏风。
只见那屏风之后,一道穿着苍青色常服、倚着轮椅的模糊身影,缓缓地、清晰地,鼓了鼓掌。
“啪。”
“啪。”
“啪。”
缓慢而清晰的掌声,在空旷寂静的前厅里回荡,一声声,敲在沈聿的心尖上,冰冷彻骨。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些许病气,却又蕴含着无形威压的年轻男声,从屏风后悠然传来:“沈少卿,你这女儿,真是…屡屡令人惊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