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光,于她而言,却毫无意义。
她的世界依旧是一片永恒的死寂与虚无。
那跳跃的、温暖的橘黄色光芒,只是在她空洞的视网膜上投下一片模糊、混沌的光斑,如同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厚重毛玻璃。
光亮本身,并不能驱散她内心丝毫的恐惧,反而将周围那无边无际的、未知的黑暗衬托得更加庞大、更加深不可测。
那声“咔哒”的轻响之后,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极其细微、仿佛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机械摩擦声——“沙沙……沙沙……”像是沉睡的巨兽在舒展筋骨,又像是无数细小的沙粒在铜制的管道里缓缓流动。
这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非生命的质感,持续不断地钻进沈明漪的耳朵。
她僵立在原地,身体因为高度紧张而绷得像一块石头。
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那光源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这是什么声音?
那个男人在做什么?
这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神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脚步声再次响起,沉稳地朝着她靠近。
每一步都踏在光滑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得如同敲击在她心弦上的回响。
沈明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却撞上了身后坚硬冰冷的门板,退无可退。
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叶廷均高大的身影停在她面前,那股强大的、混合着烟草与古龙水的气息再次将她笼罩。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台发出“沙沙”声的机器——一个造型奇特的、带着硕大喇叭的黄铜色金属盒子(留声机)——轻轻放在旁边一张同样光滑冰冷的矮几上。
然后,他转身,走向房间更深处。
沈明漪僵硬地贴着冰冷的门板,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
她努力竖起耳朵,捕捉着房间里的每一丝声响。
除了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慌的“沙沙”声,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厚重、低沉、仿佛蕴含着巨大力量的低鸣,从房间深处传来。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感,像是某种沉睡的巨兽在平稳地呼吸。
脚步声在某个地方停住。
接着,是物体被掀开的摩擦声,布料滑过光滑表面的细微声响。
沈明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串清亮、圆润、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音符,骤然从那台发出“沙沙”声的机器里流淌出来!
那声音如此饱满、如此宏大,瞬间充盈了整个寂静的空间,甚至盖过了那令人不安的机械摩擦声!
是钢琴!
沈明漪几乎在瞬间就辨认出了这乐器的声音。
弄堂口那个走街串巷、靠修鞋糊口的老琴师,他那架破旧不堪的脚踏风琴,偶尔在午后无人时,会断断续续地拉响几个单调的音符。
而此刻她听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
这声音如此清晰、如此丰富、如此富有层次!
高音区如同冰泉撞击,清脆剔透;低音区如同深谷回响,浑厚深沉。
无数个音符交织在一起,如同奔涌的江河,带着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磅礴气势和复杂情感,扑面而来!
是交响乐!
宏大、辉煌、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无法言喻的秩序感。
那声音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攫住了沈明漪全部的听觉神经。
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身处何地,忘记了身边那个危险的男人。
她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从未体验过的声音洪流所占据。
那乐声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刷着她的耳膜,冲击着她的心灵。
她仿佛看到无数条奔腾的溪流,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汇入浩瀚的江河,最终奔向无边无际的海洋!
她“看到”巍峨的山峦拔地而起,云雾缭绕其间;她“听到”森林里万千生灵的呼吸,枝叶在风中摇曳……这声音构建出的世界如此壮丽、如此鲜活,与她黑暗、寂静、狭窄的现实形成了天壤之别!
沈明漪呆立在原地,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大,仿佛要穿透眼前的黑暗,去追寻那声音描绘的瑰丽图景。
她微微张着嘴,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痴迷的、被深深震撼的神情。
身体也不再紧绷,只是无意识地向前倾着,仿佛要离那声音的源头更近一些。
那持续不断的“沙沙”声仿佛成了这宏大乐章的伴奏,不再刺耳,反而增添了一种奇异的、属于机器的冰冷韵律感。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余韵悠长,最终在空旷的房间里彻底消散。
只留下那“沙沙”的机械摩擦声,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单调地响着。
沈明漪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失神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那声音构筑的壮丽世界在她脑海里缓缓褪去,留下一种巨大的、难以填补的空虚感。
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叶廷均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的身侧。
“听到了什么?”
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探究,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沈明漪猛地从失神中惊醒,身体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又往冰冷的门板上贴紧了几分。
巨大的恐惧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冰冷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这才惊觉自己身处何地,身边站着何人!
刚才那片刻的沉浸,如同偷来的幻梦,瞬间破灭。
她慌乱地低下头,双手再次紧紧绞住了旧旗袍的下摆,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很……很大……很多声音……像……像很多小溪在跑……”她努力想描述刚才那震撼的感觉,却笨拙得只能抓住最首观的意象。
叶廷均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侧脸上。
那浓密的睫毛依旧在不安地颤抖着,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描述的声音世界如此具体而生动——“很多小溪在跑”——这质朴的比喻,与她刚才那片刻痴迷的神情,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转身,走向房间的另一端。
脚步声再次响起。
沈明漪僵硬地贴着门板,不敢动弹。
她听到他走到某个地方,似乎打开了什么东西,传来轻微的碰撞声。
然后,脚步声又折返回来,停在她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
沈明漪感觉到一只温热宽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握住了她冰冷、微微颤抖的手腕!
“啊!”
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如同受惊的小兽,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那手稳稳地攥住。
“别动。”
依旧是那低沉、简洁的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她冰凉的皮肤,带来一阵灼烧般的战栗。
叶廷均没有理会她的抗拒,只是拉着她的手,引导着她向前迈步。
沈明漪被迫离开那扇能给她一丝安全感的门板,脚步踉跄地跟着他向前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光滑冰冷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深渊边缘。
她看不见,只能被动地被他牵引着,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走了大约十几步,叶廷均停下了脚步。
沈明漪也僵住,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伸手。”
他松开她的手腕,命令道。
沈明漪茫然地僵在原地,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
她不知道要她伸手做什么,前方是可怕的未知。
叶廷均看着她如同惊弓之鸟的样子,眉头微蹙。
他首接伸出手,握住了她那依旧微微颤抖的手,引导着她的手向前探去。
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一片冰凉、光滑、坚硬,却又带着奇异生命感的物体表面。
那触感……像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冰凉中透着温润;又像静止的水面,光滑得不可思议。
沈明漪的手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被叶廷均的手稳稳地按在那片冰凉上。
“这是琴键。”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琴键?
沈明漪的心猛地一跳。
刚才那如同江河奔涌般的宏伟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在那片冰凉光滑的平面上轻轻摩挲着。
她能感觉到那些细微的、如同山脊般隆起的边缘,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块都独立又紧密相连。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叶廷均松开了手。
沈明漪的手依旧停留在那片冰凉的平面上。
没有了引导,没有了强迫,只剩下她自己和这陌生的“琴键”。
一种奇异的好奇心,暂时压倒了巨大的恐惧。
她忘记了身边那个危险的男人,忘记了身处何方。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指尖那冰凉、光滑、带着奇妙质感的触觉上。
她试探性地,用一根手指,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按了下去。
“噔——”一个清亮、圆润、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的单音,骤然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纯净,带着一种奇妙的共鸣感,在空气中微微震颤,余音袅袅。
沈明漪如同被电流击中,整个人猛地一震!
空洞的眼睛瞬间睁大,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那声音……那声音是从她的指尖下发出的?!
是她自己制造出来的?!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瞬间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那清亮的单音也随之消失。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她愣了片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刚才那感觉……太神奇了!
她犹豫着,带着一种近乎探险的紧张和兴奋,再次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在了另一块冰凉的平面上。
“噔——”又一个不同的音符响起,比刚才那个略低一些,更浑厚一些。
沈明漪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像发现了新大陆的盲眼孩子。
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叶廷均的存在。
她只是凭着本能,用指尖去触碰、去感受那一片片冰凉光滑的“土地”,每按下一个地方,就有一个全新的、纯净的声音回应她。
高高低低,清脆浑厚。
这些声音如此真实,如此首接地回应着她的触碰!
她的动作从一开始的迟疑、小心翼翼,渐渐变得大胆起来。
指尖在琴键上移动、跳跃,虽然毫无章法,只是随心所欲地按着,但一个个音符就这样笨拙地、欢快地蹦跳出来,叮叮咚咚,如同山间清泉在乱石间跳跃流淌,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噔……噔噔……噔……”不成调的、简单的音符组合,在这空旷奢华的琴房里回响着,带着一种笨拙的、未经雕琢的纯真。
沈明漪苍白的小脸上,因为专注和这奇妙的发现,竟然浮现出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晕。
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第一次,不再只有恐惧和茫然,而是闪烁起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如同星火般的光芒——那是纯粹的惊奇与喜悦。
叶廷均站在她身侧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看着那个纤弱的身影,手指在光可鉴人的黑色琴键上笨拙地探索、按压。
她微微侧着头,空洞的眼睛“望”着指尖的方向,脸上那专注的、带着一丝新奇和满足的神情,与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旗袍、与这华丽冰冷的房间格格不入,却又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那不成调的、简单的音符,如同散落的珍珠,敲击在沉寂的空气里,也悄然落在叶廷均沉寂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圈极细微的涟漪。
他见过太多人在钢琴前或优雅、或卖弄、或故作深沉的表演。
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反应。
不是为了取悦谁,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因为触碰到了声音的源头,仅仅是因为指尖下能创造出如此奇妙的声音。
一种极其陌生的、近乎柔软的情绪,如同初春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在他坚硬的心防缝隙里,无声地滋生。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惯常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微微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沈明漪沉浸在指尖与琴键碰撞出的奇妙世界里。
她摸索着,按下一组相邻的键。
“噔噔噔噔……”一连串清脆的音符如同玉珠滚落,带着一种轻快的节奏感。
她无意识地,唇瓣微微动了动,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愉悦气息的哼唱,如同幼鸟初啼,几乎被琴音淹没:“……啦啦……”声音很轻,很细,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却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叶廷均的目光骤然一凝!
深潭般的眼眸里,那丝刚刚泛起的柔软涟漪瞬间被冻结、碎裂!
一种近乎暴戾的冰冷气息,毫无预兆地自他身上弥漫开来!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度!
他猛地一步上前!
动作快如闪电!
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明漪正沉浸在琴键带来的新奇喜悦中,毫无防备。
突然逼近的强大气息和那瞬间爆发的冰冷怒意,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感知上!
她吓得魂飞魄散,指尖的哼唱戛然而止!
身体如同被冻僵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要收回按在琴键上的手!
然而,晚了!
一只带着巨大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狠狠地攥住了她那只刚刚还沉浸在琴键上的手腕!
“啊——!”
沈明漪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
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骨头仿佛要被捏碎!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冻结!
刚才那片刻的惊奇与喜悦,如同脆弱的肥皂泡,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彻底碾碎!
她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
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后跌倒!
“砰!”
一声闷响。
沈明漪纤弱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身后那冰冷、坚硬、如同岩石般的三角钢琴侧板上!
剧烈的撞击让她眼前瞬间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痛得她瞬间失声,只能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怀里的花篮脱手飞出,几朵洁白的栀子花散落出来,掉在光洁冰冷的地板上。
她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蜷缩着滑落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琴板,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空洞的眼睛里,刚刚亮起的那一丝微弱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沉的恐惧和绝望。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脸色惨白如纸,唇瓣被咬得渗出血丝。
她看不见叶廷均此刻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笼罩着她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怒意和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碾碎成齑粉!
手腕上那被攥过的地方,***辣地疼着,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那毫不留情的力道。
后背撞在钢琴上的剧痛,让她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为什么?
她做错了什么?
是因为她碰了那昂贵的琴?
还是因为她……唱了那一声?
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毒液,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连呜咽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散落在地的栀子花,散发着清冷的幽香,在这凝滞冰冷的空气中,脆弱得如同她此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