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诏狱
那气味黏腻地裹在每一次呼吸里,混着陈年血垢的腥甜、伤口溃烂的腐酸、屎尿失禁的臊臭,还有墙壁深处渗出的、永远也晾不干的霉潮气。
它们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坠入肺腑,几乎凝成实体,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一块冰冷的、滑腻的腐肉。
我猛地睁开眼。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只有远处甬道尽头摇曳的一点昏黄火光,吝啬地泼洒进来些许微光,勉强勾勒出牢笼粗大木栅的轮廓,扭曲地投在身下冰冷、湿滑的稻草上。
寒气从身下那层薄薄的、早己被污秽浸透的烂草里钻上来,刺进骨头缝里,激得我浑身一颤。
痛!
这念头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混乱的脑海。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叫嚣着尖锐的痛楚。
鞭痕?
烙铁?
棍棒?
无数种刑罚留下的印记,在黑暗中苏醒,火烧火燎地啃噬着神经。
我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牵扯到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裂伤,剧痛瞬间炸开,眼前猛地一黑,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裂的嘴唇间逸出,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的摩擦。
“呸!”
一口浓痰带着风声,精准地砸在我脚边的稻草上,发出轻微的、令人作呕的“啪嗒”声。
“狗汉奸!
醒了?”
粗嘎的嗓音在隔壁响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像钝刀刮过骨头,“袁崇焕!
你也有今天!
睁开你那狗眼看看,这就是你通敌卖国的下场!
等着吧,千刀万剐,一刀都少不了你的!
京城百万父老乡亲,一人一口,生啖汝肉!”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京片子口音,字字句句都淬着毒,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
袁崇焕?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是谁?
我叫袁磊,材料工程博士,项目组加班到凌晨三点,刚在实验室角落的折叠床上躺下……然后呢?
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搅动。
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滔天的愤怒、刻骨的冤屈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冲撞、撕扯着我原本的意识。
辽东……锦州……宁远……红衣大炮的轰鸣震耳欲聋……北京城下,皇太极的八旗铁骑如狼似虎……朝堂之上,一张张或苍白或激愤的脸孔在晃动,唾沫横飞,声声指责“引虏入寇”、“擅杀毛帅”、“市米资敌”……最后,定格在一双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属于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的眼睛,充满了猜忌、愤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杀意。
“袁崇焕……通敌叛国……磔刑……三日……”这几个破碎的词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硬生生地楔入我的认知。
通敌叛国?
袁崇焕?
磔刑?
三天后?
荒谬!
这怎么可能?!
我,袁磊,一个现代工程师,怎么会……成了明末那个背负千古奇冤、即将被凌迟处死的蓟辽督师袁崇焕?!
混乱的记忆在颅内激烈交战、融合。
剧烈的眩晕感让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颤抖着,摸索向自己的脑后。
指尖触到的,是一条异常坚韧、粗硬的发辫。
它不同于满清那种金钱鼠尾,更粗,也更短,紧紧束在脑后,辫根处似乎还掺杂着某种……特别的毛发?
触感粗糙得有些扎手。
记忆碎片再次翻涌——这是“忠贞赤发辫”!
是袁崇焕年少时,割下自己一缕红发,混合其他毛发编成的发辫,象征对大明至死不渝的忠诚!
可此刻,这条象征忠贞的发辫,却成了构陷他“私通建虏”最荒唐、也最致命的“铁证”!
荒谬绝伦的指控!
刻骨铭心的冤屈!
还有那即将到来的、令人肝胆俱裂的酷刑!
凌迟……千刀万剐……史书上那冰冷的字句瞬间化为活生生的恐惧,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将它捏爆!
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不堪的囚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袁贼!
你听见没有!
不得好死的狗东西!”
隔壁的咒骂声又起,伴随着一阵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像是野兽在笼中咆哮,“等你挨刀子那天,老子就算爬,也要爬去西市,亲眼看你被割成一片片!
呸!
卖国求荣的畜生!”
“对!
割了他!”
“袁崇焕,你枉读圣贤书!
猪狗不如!”
“引***入关,害死多少乡亲!
该杀!
该剐!”
黑暗中,其他囚牢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与诅咒。
那些声音或嘶哑,或尖锐,或饱含刻骨仇恨,或带着病态的狂热,如同无数根淬毒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向我,将我和这具遍体鳞伤的躯壳死死钉在“汉奸”的耻辱柱上。
众叛亲离,举世皆敌。
这八个字,从未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如此真实地压在我的心头。
沉重的铁链摩擦着冰冷潮湿的石地,每一次拖拽都像在刮擦着我的神经末梢。
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如同诏狱深处那永远散不去的腐臭,一丝丝渗入骨髓,几乎要将我吞噬殆尽。
三天!
只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