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李家扎彩铺,传了四代,就剩我一个。铺子藏在老街最深最暗的角落,
卖的不是寻常物事——纸人纸马,金山银山,扎给死人用的营生。太爷爷立下的规矩,
比皇帝的圣旨还硬,一条条用血红的朱砂写在铺子最里头那面黑墙上。每代扎彩匠开手艺前,
得对着那面墙磕头,发誓,用针尖蘸了鸡血混的墨,把头三条规矩刻在胳膊上。
一:子时过后,不开铺,不扎彩。二:不接活人生意,不收阳人钱。三:也是最大,
最绝的一条——扎好的纸人,无论美丑,绝不点睛。“点了睛,纸人就有了灵,”爹死前,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攥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活了,就要找替身……要你的命,
我的命,所有人的命!记住了,崽子,死也不能点!”我记住了。所以我扎的纸人,
眼眶里永远是两个空洞洞的黑窟窿,看着瘆人,但安全。直到那天晚上。雨下得泼天似的,
砸得青瓦屋顶噼啪乱响。子时早过了,我闩了铺门,对着油灯修补一个被雨打湿的轿夫纸人。
“砰!砰!砰!”砸门声又急又重,像催命符。我手一抖,竹篾尖差点戳穿指头。“谁?
”我嗓子发紧。这时辰,这天气,来的能是什么?
“李师傅……开开门……求求你……”是个女人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被风雨撕扯得破碎。“打烊了,明儿请早。”我盯着那扇老木门,心咚咚跳。
“等不到明早了!”女人哭喊起来,开始用身体撞门,“我儿子……我儿子没了,求求你,
扎个童男陪他……他怕黑啊,不能让他一个人走!”哭声凄厉,混着雨声,往骨头缝里钻。
我捏紧了拳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是个刚死了孩子的娘。犹豫半天,心一软,
还是拔了门闩。门外的女人湿透了,头发糊在脸上,脸色白得吓人,眼睛肿得像桃。
她怀里抱着个包袱,用黑布裹得严实,大概是她儿子的遗物。“谢谢,
谢谢李师傅……”她跌跌撞撞进来,带进一股冰冷的雨水和……一股淡淡的土腥气。
她不要金山银山,只要一个半人高的童男纸人,要快。“现扎来不及,有个现成的,
就是没点睛……”我指着墙角一个扎好的纸人。白脸,红腮,黑褂子,笑得乖巧,
唯独眼眶空着。“行!行!这就行!”女人忙不迭点头,眼神慌慌的,不停瞟门外,
像怕什么东西追来。她掏出钱,不是纸币,是几块沉甸甸、带着泥的银元。冰凉的,
像刚从坟里刨出来。“这……”我迟疑。“工钱!加急的!”她把银元塞我手里,
触感冰冷黏腻,“求您,再行行好……给他点上眼睛吧,
我儿看不清路……”我像被烫了一下,猛地甩开她的手:“不行!
”规矩炸雷一样响在脑子里。女人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
额头撞在砖地上砰砰响:“求您了!就点一下!我不能让我儿孤零零在下头当个瞎鬼啊!
求您了!!”哭声和磕头声砸在我良心上。看看那空洞的纸人,再看看地上疯魔的女人。
那点子可怜的同情心,还有那几块沉甸甸的银元,终于压垮了祖宗的规矩。“……就一次。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干。我抖着手,研墨,朱砂兑得极少,笔尖蘸了,重逾千斤。
走到那纸人前。它脸上那抹笑,在油灯下看着忽然有点怪。吸了口气,
笔尖飞快地在那左眼眶里点了一下。鲜红的一点。几乎就在笔尖离开的瞬间,
铺子里那盏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变成了诡异的绿色,拉得老长。一股没由来的阴风,
打着旋在铺子里卷过,吹得满屋的纸扎哗啦啦乱响。地上的女人不哭了,猛地抬起头,
直勾勾看着我,嘴角……好像往上弯了一下?我后背寒气直冒,再不敢看第二眼,
几乎是扑过去,在那右眼眶里也匆匆点了一下。成了。一双红色的眼睛,呆滞,无神,
却又像活了一样,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够了……够了……”女人喃喃着,猛地爬起来,
一把抱起那点了睛的纸人,冲进雨夜里,眨眼就没了踪影。门都没关。冷风夹着雨水灌进来,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
她没拿那个裹着旧衣服的包袱。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用脚尖拨了一下。黑布散开。
里面根本不是小孩的遗物。是一件小小的,湿透了的、沾满泥泞的——寿衣。
我头皮猛地炸开!连连后退,撞在桌子上,油灯差点翻倒。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
浑浑噩噩,梦里全是那双红色的眼睛和女人的怪笑。三天后,烧退了,我强撑着去开铺门。
刚拉开一条缝,一张纸飘了进来。黄裱纸,皱巴巴,像是被雨水泡过又晾干,
上面用木炭画着歪歪扭扭,孩童般的笔画——一个笑脸小人,牵着一个没画眼睛的纸人。
背面有几个炭字:“哥哥画得不好,谢谢叔叔给了他眼睛。”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
那晚的女人,那寿衣……她儿子早就死了!她不是来给儿子找陪葬的!
她是来给儿子找个黄泉路上的“伴儿”!那个点了睛的纸人!我冲回铺子最里面,
对着那面写满规矩的黑墙,冷汗涔涔往下淌。我坏了规矩。我点了睛。
恐慌像藤蔓一样勒紧我的心脏。会发生什么?那纸人会活过来找替身?找我?接下来几天,
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我跳起来。晚上根本不敢睡死,
支棱着耳朵听动静。铺子里似乎没什么变化。纸人还是纸人,安静地站着。直到某天深夜,
我又梦到那双红眼睛,猛地惊醒。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寂静里,
我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声音。“沙沙……沙沙……”像是指甲在轻轻刮挠什么。声音很近,
非常近。好像,就在我的房门外面。我全身的血都凉了,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沙沙……沙沙……”刮挠声停了。接着,是另一种声音。极其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
纸扎的脚,踩在老旧砖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它来了。它在我铺子里走动。
我猛地捂住嘴,怕自己叫出声,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然后,
极其轻微的,我听到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它……好像就站在我的门外。隔着薄薄一层门板。
一动不动。我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熬过去的,直到天蒙蒙亮,那脚步声才渐渐消失。
我连滚带爬地下床,用桌子椅子死死顶住门,然后瘫软在地,大口喘气。白天,
我战战兢兢地拉开门缝往外看。一切如常。纸人们站在原地,似乎从未移动过。但我注意到,
靠近我房门的地面上,有几道极淡极淡的、像是纸屑刮过的痕迹。它不是我的幻觉。
它晚上真的会动。它想进来?找我这个给了它眼睛的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不能坐以待毙!那天,我没开铺。我翻出了爷爷留下的那本破旧笔记,
上面除了扎彩的手艺,还零零散散记录了些太爷爷处理“麻烦”的土法子。大多晦涩难懂。
只有一个,看起来似乎简单点——用黑狗血混着陈年墨汁,涂掉不该有的“灵”。
可哪里去找黑狗血?而且,那纸人已经成了形,这法子能管用吗?笔记最后一页,
有一行太爷爷用朱笔写的小字,像是后来添上的警示:“点睛活纸,非寻常物,上述之法,
或可驱散微弱灵性,若其已食‘生气’,则恐激其凶性,慎之!”已食‘生气’?什么意思?
我的心沉了下去。傍晚,我硬着头皮想去隔壁街找条黑狗,刚拉开铺门半尺宽。
“嗖——”一个东西飞快地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又是一张黄裱纸!我吓得往后一跳。
纸上不再是幼稚的笔画,而是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
画着一个更加清晰的图案——一个点了红色眼睛的纸人,正俯身,对着一个躺在地上,
面目模糊的小人……吹气?图案下方,那暗红色的字迹扭曲着:“哥哥说,他喜欢现在这样。
”“谢谢叔叔的气。”我的气?我猛地想起笔记上的“食生气”!难道昨晚它站在我门外,
不是在恐吓我,而是在……偷吸我的阳气?!所以它变得更强了?所以这字迹不再是炭笔,
变成了***?!不行!不能再等了!我红着眼睛,彻底豁出去了。找不到黑狗,就用我的血,
童男身,阳气足,加上陈墨,说不定效用更强!我翻出最好的一块松烟墨,砸碎了兑水,
又毫不犹豫地用裁纸刀划破掌心,血滴进墨碗里,搅成一种粘稠的、暗红的漆黑。
端着这碗滚烫的“墨”,我提着一盏气死风灯,一步步走向堆放纸人的角落。灯光摇曳,
那些纸人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像群魔乱舞。我找到了它。它站在角落里,
脸上那抹笑似乎更深了。眼眶里那两点朱红,在灯光下幽幽地反着光,像是在看着我。
我心脏抽紧,咬咬牙,抬起蘸饱了血墨的毛笔,就朝它的眼睛戳去!必须要擦掉!
就在笔尖即将碰到纸人眼眶的瞬间——“呼——”一股极强的阴风凭空卷起,
猛地吹灭了我手里的灯笼!铺子里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同时,我手腕被一只冰冷,僵硬,
完全是纸质感的手死死攥住,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啊!”我惊骇大叫,
拼命挣扎。另一只同样冰冷僵硬的手,闪电般扼住了我的喉咙。窒息感瞬间传来!黑暗中,
我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我亲手点上的,红色的眼睛。它们不再呆滞无神。
里面充满了冰冷的,贪婪的,戏谑的——活物才有的神采。它活了,彻底活了!
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淹没了我。我拼命蹬踢,但徒劳无功。它的手像铁钳一样冰冷坚固。
意识开始模糊……我要死了,被我自己扎的纸人杀死……就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扼住我喉咙的力量,突然松了。那只冰冷的手,反而用一种近乎轻柔的力道,抚过我的脸颊。
然后,一个模糊的,像是纸张摩擦发出的,诡异扭曲的音节,
贴着我耳朵响起:“娘……”它……管我一个男的叫娘?我僵住了,彻底懵了。黑暗中,
那双红色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它松开了我,缓缓地、僵硬地后退一步,
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了头。我瘫软在地,捂着脖子疯狂咳嗽,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它为什么停了?还叫我……娘?混乱中,我忽然想起那个晚上,
女人塞给我的银元。我连滚带爬地冲到柜台,哆嗦着摸出那几块带着泥的银元。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清了——银元上根本不是什么污泥!
那是一片片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和今天黄裱纸上那暗红色的“墨”一模一样!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闪电般击穿了我的脑海!我冲向铺子最里面那面黑墙,
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朱砂写就的规矩。目光最终停留在第三条的下方,一行极其隐秘的,
几乎与黑色墙面融为一体的,更古老的刻痕。那刻痕的笔迹,和我太爷爷的截然不同,
更像是……女人的笔迹。上面写着:“若后人点睛而纸灵不弑反哺,则以血亲论,点睛者,
为其母。”血亲?母?我猛地低头,看着手里染血的银元,想起那个雨夜女人冰冷的怀抱,
她塞钱时那黏腻的触感,她不断瞟向门外的慌乱眼神……她不是在怕追兵。她是在看,时辰?
或者……在看“它”有没有跟来?她根本不是求我给她的死儿子扎伴童!
她是来……“吱呀——”铺门在这时,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一个站在门口的窈窕身影。还是那身湿透的衣服,头发却梳得整齐。
她看着屋里僵立的我,看着那个低着头,仿佛做错事般的纸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
混合着哀伤、愧疚和一丝诡异满足的笑容。她的声音不再嘶哑凄厉,
变得轻柔却冰冷:“儿啊,娘给你找的‘身子’,你可还喜欢?”“以后,
李师傅就是你娘亲了,要好好孝顺她。”她说完,身影缓缓向后退去,融入外面的夜色,
消失不见。我站在原地,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原来,最大的禁忌,
从来不是点睛。而是……替死。2那女人根本不是死孩子的娘!她是来找个“替身母亲”,
把这索命的纸灵,过继给我!那染血的银元是买命钱,更是某种邪异的契约凭证,她脱身了,
而我,成了这鬼东西新的“娘亲”!“咯咯……”纸人发出轻微纸张摩擦声,
那双朱红的眼睛“看”着我,竟流露出一种诡异的,依恋的神采。
它缓缓地、僵硬地抬起纸扎的手臂,似乎想触碰我。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后退,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黑墙上。那一行隐秘的刻痕——“点睛者,
为其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线里。怎么办?怎么办?!爷爷的笔记!
我猛地想起那本破旧的册子,既然太爷爷处理过“麻烦”,一定有彻底解决的办法!
不仅仅是驱散,是消灭!我连滚带爬地冲回里屋,颤抖着翻出那本纸张泛黄,
边缘卷曲的笔记。油灯的光晕摇曳,我疯狂地翻动着,手指沾满了陈旧墨迹和我自己的血。
找到了!在笔记几乎最后,一页极其隐秘、几乎与封皮黏连的夹页里,用一种暗褐色的,
疑似干涸血迹的墨水,写着几段更加诡异的口诀和一幅简陋的阵法图。
标题赫然是:《诛灵破魙术》下面一行小字注解:“点睛纸灵,已非阴物,
乃聚怨窃阳而成之‘魙’。常法难灭,唯以此术,可彻底焚其灵核,散其怨气。然施术凶险,
若不成,则施术者魂灵反噬,永为魙奴。”魙zhān?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我头皮发麻,但看到“彻底焚其灵核”几个字,眼中猛地爆发出求生的狠厉。没退路了!
要么它死,要么我永世不得超生!
阵法需要三样东西:施术者心头血三滴、百年桃木芯烧成的灰,
以及……那纸灵本体的一部分。心头血好办,裁纸刀还在。
桃木灰……我猛地抬头看向铺子角落——那里堆着些老料,好像有一截祖父留下的桃木桩,
不知道够不够百年?最难的,是取下那纸灵的一部分。它现在看似“温顺”,
一旦察觉我的杀意……我攥紧了裁纸刀,冰冷的刀锋刺痛掌心,让我稍微冷静。必须冒险。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所有恐惧和厌恶,挤出一個尽可能“温和”的表情,
转向那一直静静“看”着我的纸人。它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纸脑袋歪了歪,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过来。”我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恶心的虚假温柔。
纸人僵了一下,随即,那双红眼睛里竟闪过一丝……欣喜?它迈开纸扎的腿,啪嗒、啪嗒,
一步步朝我走来,姿态依旧僵硬,却透着一股诡异的“欢快”。它停在我面前,
微微仰起“头”,像是在等待母亲的抚摸。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我强忍着,伸出手,
没有碰它的头,而是缓缓伸向它那只垂着的,用竹篾和白纸扎成的手。
我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纸人轻轻一颤,没有反抗,反而微微抬起了手,任由我握住。
就是现在!我眼中凶光一闪,另一只握着裁纸刀的手猛地扬起,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它那只手腕狠狠砍了下去!“咔嚓!”竹篾断裂的轻响!纸人猛地一震,
那双红眼睛里的“欣喜”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极度震惊,不解,
最终化为滔天怨毒的赤红所取代!“嗷——!!!”一声绝非纸张能发出的,
尖锐扭曲的厉啸,猛地从它体内爆发出来。它被斩断的纸手掉在地上,瞬间蜷缩,焦黑,
化为一小撮灰烬。而断腕处,没有竹篾或碎纸,反而涌出一股浓稠的,暗红色的,
散发着恶臭的雾气。它彻底被激怒了!恐怖的阴风瞬间席卷整个铺子,
吹得所有纸扎疯狂摇晃,哗啦作响。油灯剧烈闪烁,几乎熄灭。纸人剩下的那只手快如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