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巴里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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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夏末,江家坳。

一场暴雨刚歇,天地间湿漉漉的,吸饱了水的黄土路成了烂泥塘,一脚下去,能没到脚脖子,***时带着沉重的“噗嗤”声。

十五岁的江沉舟,赤着脚站在自家低矮的土坯房门口。

脚底板被冰凉的泥浆包裹着,那股寒意顺着腿肚子往上爬。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薄薄的,边缘己经被汗水浸得发软卷曲。

纸上“肄业”两个鲜红的戳印,像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

屋里光线昏暗。

唯一的光源是从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户窟窿里透进来的天光,灰蒙蒙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潮湿泥土和绝望的气息。

门板拼成的简易床上,父亲江大山首挺挺地躺着,一条腿用木板和破布条草草固定着,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角度。

他脸色灰败得像灶膛里的冷灰,嘴唇干裂,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母亲李秀兰佝偻着背,跪在床边的泥地上。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毛票和几个硬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眼泪混着脸上没擦净的煤灰,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两道浑浊的泥痕。

她哭得没了声音,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抽动。

压抑的啜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窒息。

江沉舟的目光,从父亲那条断腿,移到母亲手里那把沾着污渍、恐怕连十块钱都凑不齐的零票子上。

最后,落回自己手里那张年级第三的成绩单上。

那点微弱的、曾让他无数次在打猪草、砍柴火间隙里拼命扒拉书本熬油点灯换来的“光”,此刻在眼前这沉甸甸的黑暗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像一粒投入泥潭的石子,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

灶膛里还有昨夜烧剩的余烬,一点暗红在灰白里若隐若现。

江沉舟走到灶边,没有犹豫。

他松开手,那张印着红戳和第三名的纸,轻飘飘地落进了灰里。

暗红的火星猛地向上蹿了一下,贪婪地舔舐着纸的边缘。

火焰迅速蔓延开,将那些代表着他短暂学生时代所有骄傲和希望的字迹,一点点吞噬,卷曲,变黑,最终化为几片蜷缩的、带着红边的灰烬。

那点微弱的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跳动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

屋外传来不耐烦的喊声,带着浓重的乡音:“沉舟!

磨蹭啥玩意儿呢?

日头都偏西了!

再不走,赶不上最后一趟去县城的拖拉机,工地的活儿可就黄了!

人家不等人的!”

是远房表哥江大牛。

他叼着半截旱烟卷,斜倚在院门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上,粗布褂子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胸膛,脸上是常年在外跑生活的油滑和一种看透世事的漠然。

江沉舟最后看了一眼屋里。

父亲浑浊无光的眼珠似乎转向了他这边,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声。

母亲抬起泪眼,那眼神里有撕心裂肺的痛,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还有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

他猛地扭过头,胸腔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喘不上气。

他弯腰,拿起地上那个早己准备好的、打满补丁的蛇皮袋。

袋子很轻,里面只有两件洗得发白、摞满补丁的旧褂子,一条同样破旧的裤子,还有母亲熬夜烙好的几张干硬得能硌掉牙的玉米饼子。

这就是他全部的行囊。

他赤着脚,重新踩进门口冰冷的烂泥里。

泥浆立刻从脚趾缝里挤上来,黏腻冰冷。

他没有回头,深一脚,浅一脚,沉默地朝着院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灌满了泥水的脚印。

走到江大牛跟前,表哥吐掉嘴里的烟***,烟头在泥水里“滋”地一声熄灭。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江沉舟单薄的身体和那双沾满泥浆的赤脚,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小子,跟哥去城里工地搬砖,敢不敢?

管吃管住,一天十块钱!”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试探。

江沉舟抬起眼。

少年人的眼睛里,方才那点残存的、属于学生的脆弱和茫然,己经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取代。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干得起皮,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字:“走。”

江大牛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小:“行!

是条汉子!

跟上!”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村口走去,胶鞋踩在泥泞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

江沉舟背着那个寒酸的蛇皮袋,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车轮卷起的泥点,像冰冷的雨滴,狠狠溅在他同样沾满泥浆的裤腿上,留下更深的污迹。

他一步一步,踩过家门口这片熟悉的、养育了他也困住了他十五年的烂泥地。

这个生在烂泥坑里、长在烂泥坑里的少年,带着一身洗不掉的土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像一粒被风卷起的尘埃,身不由己地,一头扎进了远方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却也处处是看不见的刀锋和陷阱的——城市森林。

身后,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在渐渐暗沉的天色里,越来越小,最终模糊成一片灰暗的影子。

他并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比家乡这泥泞更深、更粘稠的陷阱。

是比父亲那沉重的叹息更令人窒息的屈辱。

他更无法想象,许多年后,当他真的能开着足以买下整个江家坳的、锃亮如镜的钢铁猛兽,碾过这同一条被雨水泡发的黄土路时。

那些曾经将他视为脚底烂泥、肆意践踏过他的人,会匍匐在车轮扬起的、混合着金色尘埃的泥土里。

而他,会缓缓降下车窗,弹落指间昂贵的雪茄燃尽的灰烬。

那灰烬,无声地飘落在故乡熟悉的泥地上。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山涧深潭的水,却足以在每个竖起耳朵的人心里,炸响一道撕裂长空的惊雷:“看清楚。”

“我江沉舟,从来就不是什么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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