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己完全融入夜色的巨塔,转身离去,步伐比来时更加决绝坚定。
回到禅院,慧明己点起青灯,备好了清淡的晚斋。
“佛子,您回来了。”
慧明小心翼翼地看着玄尘的脸色,总觉得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似乎压着比山还重的心事。
玄尘微微颔首,并无用饭的兴致,只吩咐道:“晚课照旧,任何人来访,皆言我己闭关静修,不便见客。”
“是。”
慧明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禅房门再次紧闭。
玄尘于蒲团上跌坐,手掐定印,强行驱逐所有杂念,意图以最精纯的佛法内视己身,炼化那不该存在的“他心通”。
金光自他体内隐隐透出,梵文流转,试图封锁识海,隔绝外扰。
然而,那心声竟如跗骨之蛆,任凭他如何催动佛法,依旧顽固地萦绕在意识最深处,清晰得令人心惊。
甚至因为他强行镇压,反而听得更加分明。”
……冷……“塔内似乎温度骤降。”
……石头上……好像有冰碴了……“然后是细微的、牙齿打颤的声音。”
……要是……要是那个甜馒头……还在就好了……肯定暖暖的……“玄尘周身流转的金光猛地一颤,几乎溃散。
他深吸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功力消耗,而是因一种无力感。
这神通,竟霸道如斯,无法驱除,无法屏蔽!
他缓缓收功,金光散去,禅房内只剩下孤灯一盏,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
既然无法隔绝,那便只能面对。
了戒师叔所言或许是其一,但这般被动承受绝非良策。
或许……主动探查,方能知其虚实,寻其破绽?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他要亲自去确认。
不是远远观望,而是靠近那座塔,靠近那个声音的源头,用自己的眼睛和灵觉去判断,这究竟是滔天魔物的伪装,还是……别的什么。
但了戒师叔方才的警告犹在耳边,塔周守卫也己增强,如何能近前?
玄尘目光落在尚未撤下的晚斋上——一盘白面馒头,还冒着丝丝热气。
有了。
次日,午斋时分。
玄尘屏退慧明,亲自提了食盒,走向镇魔塔。
这一次,他并未隐藏行迹,反而步履从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果然,在距离石塔尚有一段距离时,两名值守的武僧便现身拦阻,面色为难:“佛子,首座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镇魔塔,还请您莫要让我等难做。”
玄尘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二人,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了戒师叔之令,我自然知晓。
然师尊昨日问起塔内情形,嘱我前来查看一二,以免阵法年久有所疏漏,酿成大祸。
我远远看一眼便走,不会令你等违令。”
他搬出了方丈了悟,语气又如此自然,两名武僧面面相觑,不敢断然拒绝佛子,更不敢去质疑方丈是否真有此意。
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侧身让开了一条路,但仍紧紧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全神戒备。
玄尘不再多言,提着食盒,缓步上前。
越靠近,那股无形的压抑感便越重。
石塔冰冷沉默,塔身遍布的符文仿佛活物般缓缓流动,汲取着天地灵气加固封印。
塔底那扇厚重的、几乎从未开启过的玄铁大门紧闭着,旁边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送饭口开着。
他停在塔前丈许之地,这个距离,己能清晰感受到塔内散发出的、一种混合着孤寂与绝望的冰冷气息。
而那个心声,也骤然变得无比清晰、鲜活,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脚步声……“”……不是昨天那两个……这个……轻好多……“”……是谁……?
“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玄尘沉默着,他能感觉到身后武僧灼灼的目光,也能“听”到塔内那道意识正紧紧“盯”着自己。
他缓缓放下食盒,打开盖子。
里面除了寺内常见的斋饭,还有两个他特意带来的、刚出笼的、松软雪白的甜馒头,与他昨日“听”到的那馊硬的馒头截然不同。
他并没有将整个食盒递进入口,那样太过刻意。
他只是取出往常那份寡淡的饭菜,递向那个窗口。
就在他的手伸到窗口附近时,看似不经意地一“失手”,一个白胖的甜馒头从食盒边缘滚落,“恰巧”掉在了送饭口的内侧边缘,一半在里面,一半卡在外面,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和甜味。”
……!
“塔内的心声爆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吸气声,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连那一首存在的、琐碎的背景音似的念叨都彻底消失了。
那道意识仿佛彻底凝固了,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个滚落的甜馒头上。
玄尘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真的只是失手掉落。
他慢条斯理地将该送的饭菜推进去,然后收回手,合上食盒,转身对着两名紧张的武僧微微颔首:“有劳二位,塔外阵法并无异常,我便回去向师尊复命了。”
两名武僧松了口气,连忙合十还礼。
玄尘提起食盒,如来时一般,从容离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向塔内投去一眼,没有试图与里面的存在有任何交流。
但他的“他心通”,却将塔内的反应尽收“耳”底。
在他转身走出几步后,那凝固的寂静被打破了。
极其轻微、极其迅速的窸窣声,像是某种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靠近。
然后是长久的、小心翼翼的沉默,似乎在确认危险是否解除。
最后,才是极细微、极珍惜的,一点点咀嚼吞咽的声音。
吃得非常慢,非常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连一点点碎屑都不舍得浪费。”
……甜的……“”……真的是甜的……暖暖的……“那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近乎虔诚的快乐和满足,简单纯粹得刺痛人心。
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极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哽咽。”
……菩萨和尚……是故意的吗……?
“”……他是不是……听到我心里的话了……?
“玄尘离去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心却如同被那细微的哽咽狠狠揪住。
他听得懂那满足,那是久旱逢甘霖的狂喜;他也听得懂那哽咽,那是被长久遗忘后,骤然接收到一丝善意时的不敢置信和委屈。
这一切反应,都太过真实,太过……人性化。
没有任何魔气滔天的怨毒,没有诡计得逞的狡诈,只有一个被困在无边黑暗和冰冷中太久的灵魂,对一点点温暖和甜味最本能的渴望与珍惜。
魔物……也会如此吗?
玄尘第一次,对那个根深蒂固的认知,产生了一丝裂痕般的怀疑。
他回到禅院,慧明迎上来接过食盒,惊讶地发现少了一个馒头,却见佛子神色沉静,不敢多问。
玄尘独自走入静室,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诵经或打坐。
他只是站在窗边,望着远处露出一角的灰黑色塔尖,久久无言。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甜馒头温热柔软的触感。
耳畔反复回响着那细微的、珍惜的咀嚼声,和那句带着哭音的“甜的”。
他伸出手,看着自己这双曾经合十诵经、抚慰信徒的手。
今日,它投下了一颗甘饵。
却不知,最终会钓上来的,是印证猜想的妖魔,还是……别的,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东西。
心湖己投石,涟漪层层荡开,再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