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校长的声音从广播里落下,念出那个保送清华的名额时,整个高三教学楼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一阵压抑不住的喧哗声淹没。那个名字不是我,不是那个霸占了三年年级第一、将所有竞赛奖状贴满半面墙的陈驰。那个名字是李伟,一个成绩中游,连一本线都徘徊不定的家伙。我坐在座位上,阳光透过窗户,将桌上那本翻烂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过去三年里每一个挑灯夜读的凌晨,每一个牺牲掉的周末,连同我父母眼中那引以为傲的光,都一同被这个荒唐的名字,碾成了齑粉。他们以为这是一次不公,是一场意外。只有我知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谋杀了一个寒门学子通往罗马的、唯一的那条路。所以,我决定不玩了。当棋子意识到自己是棋子的时候,掀翻棋盘,就是它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选择。
全校师生都认为,那个保送名额,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高一入学,我以全市中考状元的身份进来。三年里,我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将每一次大考小考的年级第一都收入囊中,从未旁落。物理、化学、数学的全国奥赛,我拿回了两个一等奖,一个二等奖。班主任王老师拍着我的肩膀,不止一次在班会上说:“同学们要向陈驰学习,他的目标不是高考,他的战场在清华的实验室里。”
这些话,我信了。我的父母也信了。
我爸妈是菜市场卖豆腐的,每天凌晨三点起床,磨豆、点卤、压板,双手常年泡在水里,关节肿大变形。他们不懂什么叫奥赛,也不懂什么叫保送,他们只知道,儿子的成绩好,是全家的希望,能光宗耀祖。每次我拿着奖状回家,我爸都会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手,接过去,和我妈一起,像鉴赏稀世珍宝一样看半天,然后郑重地贴在我们家那面斑驳的墙上。
那面墙,是我整个青春的功勋章,也是我们全家对未来的期待。
所以,当广播里那个清晰的男声念出“高三二班,李伟”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荒谬。
我的同桌张胖子,一个平时大大咧咧的家伙,此刻也张大了嘴,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转过头看我,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驰哥,这……这是不是念错了?同名同姓?”
我没有回答他,我的目光越过他,穿过整个嘈杂的教室,落在了后排靠窗的那个座位上。
李伟正被一群人围着,那些人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谄媚笑容,说着“伟哥牛逼”、“深藏不露啊”之类的屁话。而李伟本人,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如释重负和掩饰不住的得意。他甚至还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和怜悯。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掠夺。
放学的***响起,王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教室,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他先是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关于“平常心对待”、“高考才是我们最终的战场”之类的官话,然后目光刻意地避开我,宣布放学。
我没有动。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经过我座位时,都投来同情的目光。有些人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快,教室里只剩下我和王老师。
“陈驰,”他走到我面前,语气温和得有些虚伪,“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你要相信自己的实力,凭你的成绩,高考考个清华,也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王老师是我曾经最尊敬的老师,他业务能力强,也曾真心实意地关心过我。他会自掏腰包给我买最新的辅导资料,会在我生病时给我父母打电话。我一度把他当作我的引路人,我的伯乐。
“王老师,”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为什么是李伟?”
王老师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李伟同学最近进步很大,综合素质评估也很优秀,学校是综合考量的结果……”
“综合考量?”我打断了他,站起身,身高已经和他齐平的我,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压迫感,“是综合考量了他期末考450分的成绩,还是综合考量了他那个当了校董的爹?”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破了他脸上那层伪善的面具。
王老师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靠在讲台上,低声说:“陈驰,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所以就可以是黑的?”我追问。
他痛苦地闭上眼,摆了摆手:“你还年轻,不懂。李伟的父亲……为学校拉来了新的实验楼投资。这个名额,算是……一种资源置换。你,你别钻牛角尖,把眼光放长远一点,高考……”
“高考?”我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悲凉,“王老师,你们亲手拿走了我最稳妥的一条路,然后劝我去走那条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还告诉我,要平常心,要相信自己。这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为了这个名额,放弃了竞赛国家集训队的机会。是您,是您亲口告诉我,学校已经把我的材料报上去了,基本定了,让我安心准备。我信了您。”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扇在他的脸上。他无力地辩解:“我……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这是上面的决定,我……”
“够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所有的解释,在既定的事实面前,都苍白得像一张废纸。我看着这个曾经让我无比敬仰的老师,此刻只觉得陌生和可悲。他也是这个腐朽系统里的一颗螺丝钉,或许有过挣扎,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顺从。
我拉开书包拉链,开始面无表情地收拾东西。一本,又一本,那些承载了我三年心血的书本和卷子,被我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
“陈驰,你这是干什么?”王老师慌了,“明天还要上课,你别想不开!”
“想不开?”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我想得很开。我只是忽然明白,在一个规则由别人制定,裁判也是他们自己人的游戏里,我玩得再好,也注定是个输家。”
我将最后一份卷子塞进书包,拉上拉链,背在身上。
“所以,我不玩了。”
我转身,没有再看他一眼,径直朝教室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王老师,谢谢您这三年的教导。但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您的学生了。”
说完,我迈步走出教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拖得很长。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校长办公室。
门虚掩着,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刘校长和另一个男人的谈笑声。
“李董,您放心,事情办妥了。李伟这孩子,聪明,就是以前没用到正地方,以后上了清华,平台不一样了,前途不可***啊!”是刘校长的声音,充满了谄媚。
“哈哈,那就有劳刘校长多费心了。那栋实验楼的款项,下周就到账。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嘛。”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想必就是李伟的父亲。
我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里面的笑声戛然而生。刘校长和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惊讶地看着我。刘校长显然认识我,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有些尴尬和恼怒:“陈驰同学?你有什么事吗?不知道敲门吗?”
我没有理会他的质问,目光直视着那个被称为“李董”的男人。他身上那套高档西装,手腕上的金表,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我们之间的阶级差异。
“您就是李伟的父亲吧?”我平静地问。
李董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种久居上位的从容,点了点头:“是我,你是?”
“我是陈驰。”我说出我的名字,清晰地看到刘校长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哦,陈驰啊,”李董拖长了语调,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听说了,学习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找我有事?”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无理取闹。
我将背上的书包取下,放在他面前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不是来闹事的。”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们,这个你们用钱买来的、从我手里抢走的名额,我不稀罕了。”
“我也不准备参加高考了。”
“从现在开始,我,陈驰,主动退学。”
我的话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刘校长彻底慌了,他冲过来想拉我:“陈驰!你胡说什么!你冷静点!退学是能随便说的吗?”
我侧身躲开他的手,目光依旧锁定着李董,他脸上的从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之所以来这里,不是为了求一个公道,因为我知道你们给不了。我只是想当面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们以为,毁掉我的保送名额,我就输了吗?不,你们只是让我看清了,按你们的规则玩,永远没有出路。”
“所以,我要换个赛道,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拿回属于我的一切。甚至,更多。”
“李董,是吧?希望你和你儿子的清华路,走得安稳。”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校长办公室。身后传来刘校长气急败坏的喊声,但我充耳不闻。
走出教学楼,天已经彻底黑了。校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拉长了我的身影。我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胸中没有了愤怒和不甘,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决绝。
他们以为,拿走那个名额,就等于拿走了我的未来。
他们错了。
他们只是亲手,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最可怕的对手。
我的战场,从今天起,确实不再是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