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轻盈的鹅毛,而是带着湿气的雪籽,落在朱雀大街的条石上,砸出一声极轻的“嗒”。
沈府门外那对写着“御史中丞”的绛纱灯笼被风刮得鼓胀,灯罩里烛焰乱摇,像急于逃命的鸟。
沈令微站在门内,右手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糕是母亲午后蒸的,糖桂花放得重,指尖黏腻。
她听见雪声,也听见父亲沈砚在正厅里踱步——靴底踩过青砖,一步一停,像算筹落在算盘上,迟疑又精确。
“姑娘,回房吧。”
乳母冯妈妈伸手来牵她。
沈令微没动。
她看见父亲忽然停了步子,抬头望向檐角。
那目光像刀背,钝而冷。
下一瞬,铁甲碰撞声自远而近,像一串冰裂。
来的是金吾卫。
十二人,黑甲红披,腰间佩刀未出鞘,刀鞘却撞在甲胄上,叮当作响。
领头的是个年轻人,名叫韩阙,沈令微记得他去年还来家里讨过一幅字。
此刻韩阙的眉骨上积着雪,嘴唇抿得发白,像两片冻住的瓦。
“奉诏——”韩阙开口,声音卡在喉咙里,咳了一声才续上,“查抄沈府,阖府羁押,不得擅动。”
沈砚没有跪。
他先转身,目光穿过回廊,落在沈令微身上。
那一刻,沈令微觉得父亲像在看她,又像在看她身后很远的地方。
然后他抬手整了整衣冠,指尖掸去并不存在的灰,这才跪下。
雪落在他的官帽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冯妈妈的手突然变得极重,掐得沈令微腕骨生疼。
她想挣脱,却听见母亲在身后唤她的小字:“阿微。”
声音轻得像雪落。
沈夫人姜氏站在正厅门槛内,手里抱着一只小小的檀木匣子。
她穿的是家常的藕荷色褙子,领口一圈白狐毛被雪打湿,变成脏灰色。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异常,像是把所有灯火都聚在了那一处。
“阿微,过来。”
沈令微走过去。
母亲把匣子塞进她怀里,指尖冰凉,却在发抖。
匣子里是父亲去年冬至写给她的一幅《兰亭序》摹本,墨迹尚新。
“抱好了。”
母亲说,“别让人看见。”
然后她抬手替沈令微拢了拢鬓发,指甲划过女儿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小的红痕。
沈令微闻到母亲袖口的气息——沉水香混着雪水的腥冷。
金吾卫开始搜府。
书架倾倒的声音,瓷瓶碎裂的声音,冯妈妈压抑的啜泣声,混在一处。
沈令微看见父亲的副手、那位总爱在袖子里藏蜜饯的赵主簿被按在雪地里,脸颊贴地,雪水渗进他的胡须。
韩阙站在沈砚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沈令微只听见父亲回答:“沈某无罪,天地可鉴。”
声音不高,却像钝器敲在冰上,裂纹西散。
接着她看见韩阙从怀中取出诏书,黄绫在雪光下刺目得近乎残忍。
诏书展开,沈砚的视线落在那几行朱砂字上,瞳孔骤然收缩。
沈令微从未见过父亲那样的神情——像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却还要维持站立的姿势。
内侍陈用贤带着两个小太监进来时,雪下得更密了。
他手里托着一只鎏金盘,盘上覆着红绸。
红绸揭开,是一杯琥珀色的酒。
“沈中丞,体面些。”
陈用贤说。
声音尖细,却带着奇异的温和。
沈砚没看酒。
他回头,目光越过人群,找到沈令微。
女儿站在廊柱旁,怀里死死抱着匣子,指节泛白。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像雪地上突然裂开的一道缝,露出底下漆黑的泥土。
“阿微,”他说,“别怕。”
然后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沈令微听见母亲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像是叹息,又像是终于松开了某根绷到极致的弦。
姜氏向前踉跄半步,被金吾卫挡住。
她没再试图靠近,只是慢慢跪下去,额头抵着门槛,像在完成一个漫长的叩拜。
酒液从沈砚唇角溢出,滴在雪上,红得像新开的梅花。
他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向后倒去。
官帽滚落,积雪溅起细小的雾。
沈令微的耳朵里突然灌满了声音——风声、雪声、冯妈妈撕心裂肺的“老爷”,还有自己心跳的轰鸣。
她低头看怀里的匣子,发现木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水渍,不知是雪,还是泪。
金吾卫开始清点女眷。
沈令微被推到母亲身边时,感觉到姜氏的肩膀在抖,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但母亲的手却异常稳,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指甲陷进皮肉里。
“记住,”母亲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活下去。”
沈令微点头。
她点头的时候,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视线瞬间模糊。
再清晰时,她看见父亲的身体己经被雪半掩,像一尊倒塌的、斑驳的石像。
囚车驶过朱雀大街时,雪停了。
天边泛起蟹壳青,沈令微隔着木栏看见远处宫墙的轮廓——那墙高得几乎割断天空,砖缝里渗出陈年的黑水。
冯妈妈抱着她,体温透过单薄的囚衣传来。
沈令微忽然想起父亲去年教她认字时说的话:“微字,意为隐匿,亦为精深。”
她低头,把脸埋进匣子的棱角里。
木头的边缘硌着脸颊,疼,却让她清醒。
囚车辘辘,碾过雪水,也碾过沈令微的十六岁。
她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