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阿婆的竹篮搁在她脚边,菜叶上还沾着晨露。
她抬头看了眼二楼——陈建国的窗户正往外冒黑烟,像根歪歪扭扭的黑柱子,把对面王秀芬家的白墙都熏出了道黑印子,像块没擦干净的锅底。
“小满!”
王秀芬的嗓门儿从楼下炸上来。
她拎着块湿抹布冲上来,发梢还滴着水:“你瞅瞅!
陈技术员的煤炉又冒烟了!
我家墙都被熏成大花脸了!”
她戳了戳林小满的胳膊,“你说你,昨儿刚帮李婶送完电报,今儿又得管这闲事儿?”
林小满站起身,蓝布衫下摆沾着菜汁:“王婶,我去看看。”
王秀芬哼了一声,甩着湿手往回走:“赶紧的!
再不管,我明儿就去居委会告他!”
12号楼的楼道窄得像条缝。
林小满踮着脚往上走,煤烟味越来越浓,呛得她首咳嗽。
二楼转角处,陈建国正蹲在煤炉前,手里攥着把铁丝,鼻尖沾着黑灰。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半截晒得发红的手背——那是修煤炉时被火星子燎的。
“陈同志。”
林小满轻声喊。
陈建国抬头,镜片上蒙着层黑灰:“林……林通讯员?”
他指了指煤炉,“又熏到您了?”
林小满摇头,凑近看煤炉。
这是个老式铸铁炉,炉口堵着半块砖,烟囱从窗户缝里探出去,黑烟正顺着砖缝往外冒。
“陈同志,您这风门没留对。”
她指着炉口的砖,“风从底下进,烟从上面出,可您把烟囱堵得太死,烟排不出去,就倒灌了。”
陈建国愣了愣:“风门?”
“就是进风口和出风口。”
林小满蹲下来,用手指在砖缝间比画,“您看,这砖把炉口堵死了,空气进不来,煤烧不透,烟就往上蹿。”
她摸出兜里的铁丝,“我帮您在炉口加块铁皮,留条缝儿,风就能顺着缝儿进来,烟也能顺着烟囱出去了。”
陈建国盯着她手里的铁丝,突然笑了:“林通讯员,你还会修煤炉?”
“我……”林小满耳尖发烫,“我以前在家,帮我妈烧过煤炉。”
她想起原主记忆里,招娣总蹲在煤炉前扇风,鼻尖沾着黑灰,却能把煤火烧得旺旺的,“其实我妈教过我,煤炉要‘前通后畅’,风从前面进,烟从后面出,才不会冒黑烟。”
陈建国的耳尖红了。
他从裤兜里摸出块糖:“谢……谢谢。”
糖纸是皱巴巴的橘子味,和周阿婆塞给林小满的一样。
王秀芬的抹布还搭在楼梯扶手上。
她扒着门缝往里瞧,见煤炉不冒烟了,哼了声:“算你运气好!”
转身要走,却被林小满叫住:“王婶,我帮您把墙擦了吧?”
王秀芬愣了:“你?”
“煤烟熏的墙,用湿抹布擦能掉。”
林小满指了指她手里的抹布,“我刚才择菜,手是干净的。”
王秀芬没说话,把抹布塞给她。
林小满踮脚擦墙,湿抹布碰到黑印子,慢慢晕开团浅灰。
陈建国站在旁边,举着铁皮当挡板,怕蹭到她。
“小满,”陈建国突然说,“我叫陈建国,建国号的‘建国’。”
林小满抬头:“我叫林小满。”
王秀芬擦墙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林小满弯成月牙的背影,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招娣——也是这么爱帮人,连擦墙都要帮邻居擦干净。
傍晚时,周阿婆端着碗酒酿圆子来敲林小满的门。
“小满,”她把碗往桌上一放,“陈建国今儿来谢我了。”
“谢您?”
林小满咬着圆子。
“他说,要不是你教他修煤炉,他今儿得被王秀芬骂死。”
周阿婆眯眼笑,“他还说,你这手艺,比他机械厂的老师傅还利索。”
林小满的脸腾地红了。
她想起陈建国擦墙时的模样——衬衫被汗浸透,后背沾着黑灰,却认真得像个小学生。
“阿婆,”她突然说,“原主以前是不是也帮人修过煤炉?”
周阿婆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12号楼。
晚霞把楼体染成橘红色,陈建国的窗户亮着灯,映出他趴在桌上画图纸的影子。
“招娣这丫头,”她轻声说,“心善。
当年纺织厂锅炉房着火,她跟着老陈头(陈建国的父亲)跑了三条街救火;76年地震,她把自家的粮票全分给了没饭吃的邻居……”她拍了拍林小满的手,“你跟她,像得很。”
林小满的手指抚过碗沿。
原主的记忆突然翻涌——招娣十六岁那年,陈建国的父亲老陈头在锅炉房检修时摔断了腿,是她每天帮着送药、打饭,首到老陈头能下床走路。
“阿婆,”她轻声说,“我想去看看陈建国的图纸。”
周阿婆一怔:“你要干嘛?”
“他画的是纺织厂仓库的改造图。”
林小满想起白天陈建国擦墙时,口袋里露出半截图纸角,“仓库的墙漏雨,他想用水泥抹,可我觉得……”她摸了摸兜里的铁皮,“或许能加个通风口,像煤炉那样。”
周阿婆笑了:“你这丫头,闲不住。”
她从兜里摸出把钥匙,“仓库钥匙在我这儿,你去吧。”
纺织厂仓库在巷子尽头。
林小满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时,夕阳正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仓库里堆着成捆的布料,墙角的霉味混着棉絮香,像极了原主记忆里“冬天的暖被窝”。
陈建国正蹲在墙根儿,用粉笔在墙上画标记。
他抬头看见林小满,手里的粉笔“啪嗒”掉在地上:“你……你怎么来了?”
“周阿婆给的钥匙。”
林小满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我想看看您的改造图。”
陈建国耳尖发红,从工具箱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我、我画得不好……”林小满接过图。
纸上画着仓库的平面图,墙根儿标着“漏雨点”,旁边画了个箭头,写着“水泥抹灰”。
她指着箭头:“陈同志,这里如果加个通风口,像煤炉那样,下雨时雨水顺着通风口流出去,墙根儿就不会存水了。”
陈建国盯着图,眼睛突然亮了:“对啊!
我咋没想到?”
他抓起粉笔,在通风口旁边画了个小方框,“这样,雨水从通风口流进排水沟,墙就不会泡软了!”
林小满笑了:“陈同志,您这脑子,比我妈的锅炉还灵。”
陈建国挠头:“我学机械的,就爱琢磨这些。”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今儿帮王秀芬擦墙,她刚才来我这儿道谢了。”
“她?”
林小满一怔。
“嗯。”
陈建国从工具箱里摸出块糖,“她塞给我的,说‘林小满那丫头,心善’。”
他把糖递给林小满,“我、我觉得,应该给你。”
林小满接过糖。
糖纸是橘子味的,和周阿婆、陈建国给的一样。
她望着仓库外的晚霞,突然觉得这具身子里的林招娣,正在慢慢苏醒——她不再是被穿越的“局外人”,而是真真切切融入了这条老巷子的“林小满”,一个会帮人修煤炉、擦墙、送电报的“编外通讯员”。
夜里,林小满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户照进来,落在床头的蓝布衫上。
她摸了摸下摆的橘子皮——原主枕头底下那半块,此刻正静静躺在这儿。
橘子皮的边缘己经发黑,却还留着股淡淡的清香,像极了陈建国给的橘子糖味。
“叮铃。”
枕边的搪瓷杯突然动了动。
林小满吓了一跳,刚要伸手,就听见周阿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满,睡了吗?
我给你留了夜宵,酒酿圆子。”
林小满起身开门,周阿婆端着碗站在月光里,银簪在发间闪着光:“趁热吃,凉了该坨了。”
林小满接过碗,圆子浮在汤里,像颗颗白月亮。
她咬了一口,甜丝丝的酒酿味漫开,突然想起白天陈建国画图纸时的模样——眼镜滑到鼻尖,粉笔灰沾在袖口,却兴奋得像个孩子。
“阿婆,”她轻声说,“原主……她是不是特别喜欢帮人?”
周阿婆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纺织厂仓库。
月光下,仓库的墙根儿新抹了水泥,通风口像朵小梅花,正随着晚风轻轻摇晃——那是林小满和陈建国下午刚改的,专门留着排雨水。
“明儿我帮你带两斤水泥,”她突然说,“仓库的墙,该再加固加固。”
林小满点头。
她望着周阿婆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最后一幕——她从二楼摔下来时,手里还攥着要送的电报,嘴里念叨着:“李婶的酸菜该腌了,陈技术员的煤炉该修了,纺织厂的仓库墙……阿婆,”她轻声说,“这次,换我来接着帮。”
(窗外的蓝布衫晃了晃,下摆的橘子皮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原主没说完的话:“要帮人,就帮到底——这次,换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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