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捕快在檐下记名,铜环撞在腰牌上叮的一声,像一粒钉子轻轻敲在早晨的骨头上。
米铺掌柜把“新米”牌翻了个面,又悄悄把价压回昨夜,伙计不懂,他只道:“风要起,不要撞在第一刀上。”
破庙里油灯将熄,火焰在灯盏里缩成一枚豆,忽明忽暗。
林渊坐在供案前,手按胸口,指骨在衣襟下轻轻一敲,像在一扇看不见的门上试音。
门的那边很黑,很深,像海;海底卧着一块东西,沉,冷,裂纹像七条合不到一起的河。
那一刻,耳后忽地响起一声极轻极轻的“木鱼”,不在庙里,在骨头里。
他心口一沉,七字碑文像一滴冷铁压在血上:**“不借不欠,自名自命。”
**字并不全,像从风里掐来的一半。
他吐出一口白气,呼吸里有薄薄的金属味。
昨夜开始的耳鸣还在,时高时低,像一群极小的虫子在识海边缘啃。
那不是“赐予”,是“账本”翻页。
借碑即欠碑,他把这句话在心里按了一遍,把贪念像一粒砂压进最里面。
庙门吱呀开一指,风挟着街上的说话钻进来。
豆花婆子挑担经过,悄声对屠户道:“夜里那阵响,像雷又不像雷,听说林家护卫同谁斗起来了。”
屠户把刀背在石上擦了擦:“鬼知道,今儿肉价先涨半文。”
旁边茶摊上,捕快头把碗扣在案上,那只铜环在碗沿上撞出一声脆响,低低吩咐:“司天监的人要到,问名问火,别多嘴。”
林渊起身,把佛像扶正,拾起掉落的泥耳,稳稳按回去。
庙里潮,墙根处浮着白霉,供案上的灰一划就散,露出古旧木纹。
他把门栓横上,推门出去半步又合上——门缝里,街对面墙上不知何时贴了一片银叶,薄得像一片冬天的皮,叶脉里嵌着两条极细的线,合起来像一把很小的“伞”。
风一吹,叶面微微抖,抖出一星细亮。
云回斋的药香从东头飘来,淡,不好闻,像把冷水浇在熄过的炭上,升起的那口白。
有人在破庙门槛外停脚,靴跟轻轻点了两下,走了。
探脉的人。
林渊没追,也不看。
他把破袍束紧,沿街而行。
米行的掌柜冲他摆手,笑容里有一线紧:“今日不涨价。”
打铁铺的火星劈啪,两根铁条被烙在一起,铁匠抬头,眼里像藏了一句问话,终究没问。
云回斋的门半掩,帷后有一条薄影在晃。
墙上悬着一幅图,银色的骨,鱼的样子,尾上有三枚细小齿,旁边小字写着“江南海域异骨,磨粉入针”。
掌柜“云回”笑意温温,须髯像雾。
他与勘事拱手寒暄,指尖在案上无声地敲了三下,像是与谁对暗号。
勘事鼻尖轻动:“渊泥味。”
云回不动声色:“药香乱鼻。”
街尾的巷口,三个少年堵着一个挑柴的汉子,嘴碎,手快:“让路不长眼?”
少年里有一个是林风的伴当,腰里挂着细骨口哨,银亮。
林渊走近,没停。
伴当抬手拦他:“你是……”话没说完,袖子里弹出一根极细的寒光,和风一起首奔林渊喉结。
他脚步未变,只把肩微微一偏,掌背轻触那根“光”,寒意像被泥包住,光歪开半寸,扎在挑柴汉子脚边的木杠上,叮的一声,没根。
伴当吃了一惊,想再动,林渊看他一眼:“小镇不许杀。”
西个字很轻,却像把刀背贴在他的颈后。
伴当喉咙滚了一下,骂声吞了回去。
林渊把那根银鱼骨针从木杠里拔出,针身细长,尾上三齿,齿缝里有黑灰,他用袖角一裹,按进怀里。
挑柴汉子连声道谢,肩上的柴抖了抖,发出簌簌。
他走回庙里,关门,坐下,掌心按在胸口。
那块沉碑在识海里翻了个面,露出更冷的一条脊。
耳后的“木鱼”又响了一记,像在提醒:你昨夜借了一寸。
他把手指并拢,指腹在丹田外缘轻轻点了一下,像在黑布上按下一个印,想把借来的那寸往回推。
推得动一线,又被某种看不见的齿挡住。
他笑了一下,把焦躁按下去。
不借,是骨;贪借,是锁。
午后阴云翻过镇上,司天监的灰轿缓缓进城,轿侧铜牌冷,字却亮。
青衣小吏先跳下,笑得像没有牙:“例行勘火,不扰。”
两名“勘事”蹲在昨夜的血痕旁,用细签挑起一丝水,闻,皱眉,指向东:“云回斋。”
云回自门内出来,笑意不减:“官家有权,贫斋有心。”
他袖口荡出一线极淡的药粉,风一推,就散了。
破庙门槛那枚老钉晒到发烫,照在地上一点白。
林渊把门开了个缝,看见那枚银叶被风掀起一角,又贴下去。
他伸手把叶揭下来,揉成一团,丢进香灰。
灰吞了它,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香灰底下却浮了一丝银光,很快灭掉。
他记住叶脉上的“伞”字,记住云回斋墙上那幅鱼骨图,记住司天监铜环撞碗的声音。
他把这些像线一样一根根收好,扎成一把。
傍晚,庙外传来脚步,稳,轻。
有人站在门外,隔着门檐说话,声音不急不缓:“承教一声,青龙宗三日后青阳台‘观才试’,年在二十以下皆可赴。
特立一令,问‘林渊’肯不肯上山。”
声音尾巴带着风,风里夹着山的味。
他没有开门,只说了一个“好”字。
脚步远去,庙里更静,像一口井把天下的声都收了起来。
夜再降,街灯次第亮起,薄雾从河汊里泛上来。
林渊起身,走到庙门前,指腹弹了弹那枚老钉,叮的一声,清。
耳后的“木鱼”也应了一下。
他仰头看天,云压得低,星被风吹得走了形。
他在心里问了一句——**谁在听?
**风没有答,庙也没有,只是胸口那块沉碑像更稳了一指,他把门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