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一切都慢,灰落得慢,风走得慢,连心跳也像被谁按住了节拍。
林渊盘膝而坐,背靠佛龛的木,木里有旧香味,淡淡地往骨头上爬。
他把手按在胸口的烙印上,那烙印不热不冷,只像一只缓慢睁眼的兽。
识海深处,昨夜压下去的七个浅圆微微浮起,圆中线交错,第一图像磨在石上的刀痕,粗浅,却成形。
他闭眼,微吸,气沿鼻、喉、肺入骨,落进丹田那一寸黑里。
黑并不空,它有潮,有背光的波纹,有他看不见却能感到的“边”。
他抬右手,指腹抵住丹田外缘,像在黑布上按出第一枚浅印。
印一落,脊背生出一阵细密的凉,像有一条细蛇从尾到头慢慢爬。
他不躲,任它爬到肩,再沉下去,沿着肋下分开,顺着筋膜一寸寸铺回体表。
那股凉刚要钻进心口,他掌心一沉,压住——**第一印,**他在心里轻轻道,引海。
丹田那一寸黑像被月拖了一下潮,从平静的面上翻出一掌,拍在边上,又缓缓退回。
第二印不按肉,按骨。
他把两指并拢,放在腰椎第二节,指尖麻,像敲在一块藏在皮下的铁上。
那一麻由腰往上,沿着脊柱一节节跳,跳到颈后风府,忽然有一瓢井水从颅顶泼下,冷,净,把脑中那团燥一点一点熄掉。
眼前的黑随之一沉,深到看见黑底下的条理——像夜里看见河床。
**第二印:筑骨。
**他让那股冷沿着骨缝走完一圈,回到腰椎,停住,像一匹马驯到缰上。
第三印最虚。
它不在肉,不在骨,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常去看的“空”里。
空像一枚无影的洞,洞里藏着一句话:“我在。”
他试了三次,两次落空,一次几乎被那口空吸进去。
他没有急。
他把掌心翻过来,五指并拢,让皮下那枚无字印影轻轻上浮,贴在胸口烙印之上——印对印,不用力,只让那一丝“我在”的意化作一根线,从掌心穿过去,系在识海里第一图的最细一笔上。
嗡的一声,像谁在耳朵里敲了一下极小的钟。
第三印:自名。
三印齐,第一图亮起来,亮得不刺,只把那一小片黑染淡了一色。
丹田那处黑海再涨一掌,这一次不是往边上扑,而是向里卷,海心起了一朵小浪,恰好落在心口与肺的中间。
耳后的嗡鸣退了半寸,油灯的火苗又矮了半指,像在向谁点头。
他不贪。
把呼吸按在最慢,合着心跳,一出一入,像在给海拍尺。
他把背再首了一寸,肩头放松,舌抵上腭,把那一点贪心像灰一样抹平。
三十六息之后,黑海回到最稳的位置,第一图的线也不再晃。
**凡境三印。
**脑中的字在此刻像被水洗过一次,清了。
**灵海可开。
**他轻轻念了一遍。
忽而发觉体内那条“边”更清楚了:边之前软,边之后硬,像从泥里踏上一块石。
石不大,只够落一只脚,但确实在。
他缓慢起身,脚下的刺痛比昨日钝了很多,血气沿着刚刚筑好的“骨路”回流,像一群有序的鱼。
他走到门口,掀开门帘,晨光像一条细细的绸从瓦缝里垂下来。
巷里有人打哈欠,有孩子追着一只纸球,纸球在潮湿的地面上跳了两下,沾了一圈泥。
米铺伙计在门口晒米筛,掌柜坐在帐后数珠,嘴里念着账。
打铁铺的火又起,铁匠把一根红铁压在石上,铁呼吸,石也呼吸。
世界像被他往胸口拉近了一寸。
他把袖子里那根银鱼骨针取出来,对着光看。
针尾三齿间那一点黑灰,苦,冷,还有一点渊泥的腥。
他记住这味,把针包好,塞进衣襟。
街对面墙上又多了一片银叶,这次叶脉上不是“伞”,是“舟”,细得不动心看不出。
他没动,只在心里记下一笔。
叶会越来越多,线会越来越密;等上山后,他要知道谁在拉网。
午后,他没有继续按第二图,耐着性子把第一图的三印练熟。
每一次引海、筑骨、自名都不急不躁,像在石上描己经存在的纹。
他用瓦片当镜子照自己,照不到什么,只看见眼底的黑浅了一分。
他把掌心按在胸口的烙印上,轻声道:“不借碑,先自名。”
烙印像一尾瞌睡的龙应了一声,把尾巴从心里抽回去一点。
天将暮时,青龙宗的钟在远处响了一下,比昨日更贴近。
他抬头,灰云被风剥出一道白,像有人把帘子掀了一指。
破庙门上那枚老钉又热了,像有人在钉的另一面舔了一下火。
他把门栓落下,返身坐回案前,把“凡境→灵海→真轮→法台→界相→道域→寰纪”在心里默了一遍,不长不短,像一串被他藏在衣里的珠子。
夜里,他出门去了一趟米行,又给自己添了一小袋白米。
回来的路上,路边的两盏灯被风吹得首打歪,灯纸贴在木架上,发出细细的“挲挲”。
他把灯扶正,继续走,脚步在石板上留下一串很清的声,像在地上拓印。
一只瘦狗跟在身后两步远,尾巴很小心地摇。
他回头看了它一眼,把米袋开了一指,撒了一把。
狗不敢上前,等他走远了,才悄悄去吃。
他合上庙门,庙里黑,黑得像一只把牙藏好的兽。
他闭眼坐下,心口那一线黑海在钟声的余韵里往里收一寸,像把浪头扣回去,等明日再起。
灵海初辟,只是刚刚贴上边。
他在心里轻声说:“混沌不名,命自名。”
门外,有人轻轻走过,在门框上贴了一片银叶,贴得很稳。
风没揭开,叶纹朝内,叶脉里那道极细的“舟”在黑里像没写成的字。
林渊没有去看,他知道它在那里,也知道明日晨风会把它吹得动一动。
他把呼吸按稳,让耳后的木鱼声彻底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