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习惯性地比上班时间早到近一个小时。
他需要这段无人打扰的时光,梳理一天的工作,审阅重要的文件。
推开厚重的办公室门,一股混合着皮革、纸张和消毒水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宽大的办公桌面,然后,停住了。
地板上,靠近门缝的位置,静静地躺着一叠纸。
不是通过正常渠道呈报的放在他桌上的文件,而是被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
纸张的边缘微微卷曲,透着一股被匆忙对待的痕迹。
沈砚舟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他不喜欢这种不合规矩的递交方式,透着一丝莽撞和不确定性。
他弯腰拾起那份文件,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微潮——不是水渍,更像是墨迹未干时留下的那种湿气。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将这份“不速之稿”放在面前。
没有标题页,没有署名,只有厚厚一沓写满了蓝黑色钢笔字的稿纸。
字迹算不上工整,有些地方甚至略显潦草,带着明显的疲惫感,但每一笔都落得很实。
沈砚舟的指尖划过第一页的开头,那力透纸背的红批“重写!”
仿佛还灼烧在眼前。
他带着审视和惯有的严苛,开始阅读这份通宵达旦的产物。
“南巷片区,承载着几代云川人的烟火记忆……”开篇第一句,就让沈砚舟的目光凝滞了一瞬。
不再是冷冰冰的数据堆砌和空洞的政策术语,而是带着情感和画面感的描述。
他继续往下读。
“……李婶家位于巷尾的三间平房,每逢雨季,西墙渗水严重,墙面大片霉斑,修补多次仍无济于事。
她最忧心的不是补偿款多少,而是雨季又快到了,她和老伴风湿的老毛病…………王伯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住了近六十年。
树是他父亲新婚时亲手种下的。
他忧虑的不是搬迁后的新居大小,而是那棵树能否留下,或者,至少让他带走一截枝桠做个念想…………独居的赵奶奶,患有慢性病需长期服药。
她担心搬离熟悉的环境后,新邻居是否还能像现在的老街坊一样,在她腿脚不便时帮她去药房取药……”一个个具体的人名,一件件琐碎却真实的生活困境,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这些,都是他昨天批注时所指的“活生生的人”。
报告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俯瞰,而是深入其中的平视。
林溪(他猜到了是她)不仅记录了问题,更尝试着从“人”的角度去思考解决方案:* 针对李婶等房屋危旧住户,建议在过渡安置阶段优先考虑有基本防潮条件的住所;* 关于老槐树,提出能否在规划中将其作为社区公共绿地或小型口袋公园的核心景观保留,若实在无法保留,建议为像王伯这样的老居民制作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树魂”标识;* 对于赵奶奶等特殊困难群体,建议建立搬迁后的“邻里互助档案”,由社区网格员牵头,确保服务不断档……没有华丽的辞藻,但字里行间流淌着一种笨拙却真诚的温度,一种设身处地的思考。
她甚至分析了当前补偿方案在细节上可能引发的潜在矛盾点,并提出了更具操作性的微调建议。
这份报告,不再是浮于表面的作业,而是一次深入肌理的剖析,一份带着泥土气息和人间烟火气的思考结晶。
沈砚舟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办公室内异常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他脸上的冷峻线条似乎被清晨的微光柔化了一丝,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惊讶”和“欣赏”的情绪。
他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那个昨天被他批得体无完肤的新人,能交出这样一份答卷。
这份修改稿,不仅精准地回应了他批注的核心精神,甚至在某些地方,展现出了超越他预期的洞察力和解决问题的初步思路。
那份通宵达旦的韧劲,那份一点就通的悟性,那份对批评的消化能力和化压力为动力的执行力……都让沈砚舟对这个叫林溪的年轻科员,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注意”。
她不是一块需要反复捶打的顽石,更像一块……有待打磨的璞玉?
这个念头在沈砚舟脑中一闪而过。
他放下最后一页稿纸,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目光落在稿纸边缘那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上。
仿佛能透过这墨痕,看到那个在闷热资料室里彻夜伏案、汗水浸湿鬓角、手指染墨却眼神专注的年轻身影。
“林溪……” 沈砚舟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
上午九点,区委办综合科。
紧张的气氛随着上班时间的到来再次弥漫开。
林溪强撑着精神坐在工位上,眼睛下方有着明显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平静。
她表面平静地整理着文件,耳朵却竖得高高的,捕捉着走廊里传来的任何脚步声,尤其是走向书记办公室方向的。
张宏端着茶杯,慢悠悠地踱到林溪工位旁,状似关心地问:“小林,昨晚加班到那么晚,修改稿给沈书记送去了?
怎么样,书记看了没?”
语气里带着一丝看好戏的试探。
林溪还没来得及回答,书记办公室的门开了。
沈砚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锐利地扫过综合科大办公室。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停滞,空气仿佛被抽空。
他的目光,最终准确地落在了林溪身上。
“林溪。”
沈砚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办公室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指尖微微发凉:“沈书记。”
沈砚舟迈步朝她走来,步伐沉稳。
整个办公室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充满了好奇、探究,还有张宏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愕。
沈砚舟走到林溪面前,停住。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多,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他抬起手,将那份林溪无比熟悉的、墨迹似乎还带着她体温的修改稿递了过来。
林溪屏住呼吸,感觉时间都凝固了。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
是更严厉的批评?
还是……“这份报告,” 沈砚舟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比之前的有进步。”
一句平淡的“有进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溪。
巨大的释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冲击着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声音,双手接过报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谢谢沈书记指导。”
沈砚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想捕捉她此刻细微的情绪变化。
她的眼圈泛着淡淡的青黑,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倔强的、未被疲惫完全熄灭的光芒。
那里面没有谄媚,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经过淬炼后的平静和……期待?
“进步在于,” 沈砚舟继续开口,语气依旧是工作式的冷静,“开始尝试理解‘群众路线’的核心不是写在纸上的口号,而是真正看到、听到、回应具体人的具体诉求。”
他的话语像精准的手术刀,再次点明了林溪这次领悟的关键。
林溪用力点头:“是,书记。
我明白了。”
沈砚舟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竖着耳朵的其他人,最后又落回林溪身上,话锋一转:“但是——”这个“但是”,让林溪刚放松的心弦又瞬间绷紧。
张宏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
“——这份报告提出的几个具体建议,比如‘邻里互助档案’、‘老树纪念’,想法不错,但缺乏可落地的实施细则和成本考量。”
沈砚舟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政策制定,光有情怀和方向不够,更需要脚踏实地的方案设计。”
他顿了顿,看着林溪因为他的话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更加专注的眼神,继续道:“旧城改造项目协调小组下周正式成立,办公室设在旧改办。
你,林溪。”
他清晰地念出她的名字。
“从下周一起,借调到项目协调小组办公室,参与具体工作。”
沈砚舟的目光锐利如常,仿佛下达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指令,“给你三天时间,围绕报告中提出的这几条建议,结合南巷片区的实际情况,拿出初步的、可操作的细化方案,包括责任主体、流程、初步预算评估。
下周一,带着方案到协调小组报到。”
这个指令,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在综合科办公室激起了无声的巨浪!
借调!
项目协调小组!
那可是区里当前最核心、也最棘手的项目之一!
沈书记竟然首接点名让一个刚被批得“体无完肤”、昨天才“重写”报告的新人进去?
还让她独立拿出细化方案?
张宏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端着茶杯的手都忘了放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忽视的恼怒。
其他同事更是面面相觑,看向林溪的眼神复杂万分——有惊愕,有羡慕,也有一闪而过的嫉妒。
林溪自己也愣住了。
她预想过报告可能通过,可能被打回来继续修改,甚至可能再次被严厉批评……但她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一份沉甸甸的、充满挑战的新任务!
这不仅仅是肯定,更像是一次破格的重用和……试炼?
“是,沈书记!
我一定尽力完成!”
林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挺首背脊,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回应。
她的眼神里,那簇光芒燃烧得更亮了,带着一种被点燃的斗志和决心。
沈砚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安排。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办公室的门隔绝了那道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却隔绝不了他留下的巨***澜。
林溪低头看着手中那份被评价为“有进步”的报告,再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书记办公室门,心潮澎湃。
沈砚舟那句“光有情怀和方向不够,更需要脚踏实地的方案设计”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
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全新的、更艰难的起点。
她握紧了手中的报告,指尖感受到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昨夜奋斗的微潮。
砚台无波,然溪水己至,微澜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