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为“结义兄弟”接风的盛宴,气氛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吕布与袁绍同席而坐,高踞主位,推杯换盏。
吕布抱着个硕大的酒坛,仰头“咕咚咕咚”猛灌,酒液顺着嘴角肆意流淌,浸湿了华丽的锦袍前襟,更糊了满脸,连带着虬髯都湿漉漉黏成一绺绺。
他喝得豪气干云,嘴里更是滔滔不绝:“本初兄!
你…你就是天上的太阳!
西世三公,忠孝节义刻在骨子里!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界桥一战,打得那公孙瓒屁滚尿流!
这天下,除了本初兄,还有谁能担得起‘英雄’二字?
啊?
哈哈哈!”
他拍着袁绍的肩膀,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了袁绍一脸,肉麻程度令人发指。
旁边席上的郭图,本是最善逢迎之人,此刻听着吕布这毫无底线的吹捧,再看着他那副醉态可掬的粗鄙模样,竟将坐席向那方又靠了靠,一副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样子。
席间有舞姬舞动长袖,体态婀娜。
身姿曼妙。
那袖子在吕布脸前拂过。
吕布那双醉眼瞬间瞪得溜圆,首勾勾地盯着领舞的女子,喉结上下滚动,毫不掩饰一副猪哥相,就差流下哈喇子了。
袁绍面上笑容依旧,眼角微动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笑着举杯:“奉先贤弟过誉了!
你我兄弟,何须如此?
来,再饮!”
觥筹交错间,双方也敲定了援助细节:袁绍“慷慨”地拨给吕布五千步卒,粮草三十万斛,其余军械甲胄辎重无算。
吕布“感激涕零”,又是一通语无伦次的马屁,拍得袁绍红光满面。
夜深,曲终人散。
吕布烂醉如泥,高大的身躯软绵绵地挂在张辽背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本初兄…好兄弟…一辈子…嗝…”另一边,袁绍脚步也有些虚浮,被一脸凝重的沮授搀扶着。
袁绍同样拍着沮授的手臂,醉醺醺地回应:“奉先…贤弟…一辈子…好兄弟…”县衙内堂,灯火昏暗。
沮授扶着袁绍坐下,忧心忡忡道:“主公!
吕布此人,豺狼之性,反复无常!
今日席间丑态毕露,贪婪好色,绝非善类!
更兼手握并州铁骑,为人马战无双,有人中吕布之名,实乃心腹之患!
不如趁其酒醉……呵呵呵……” 袁绍忽然低笑起来,眼中哪还有半分醉意?
他坐首身体,目光清明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公与,你闻闻,我口中可有酒气?”
沮授一愣,下意识凑近些,只闻到淡淡的茶香。
“主公…您…”袁绍摆摆手“我早令从人换了茶水,可笑那吕布竟不知!”
说着嘴角勾起一抹深沉的弧度:“公与啊,你忠心耿耿,谋略深远,可为心腹之臣。
但你…做不了人主。”
他看着迷惑的沮授,慢条斯理地剖析道:“吕布?
两叛其主,是真小人耳!
其为人,唯利是图!
今日席间那副贪杯好色的嘴脸,你觉得是装给谁看的?
哼,不过是本性流露罢了!
此等货色,色厉内荏,贪图眼前小利,不足以成大事!
倒是他麾下那几员并州将领,如张辽、高顺之流,倒还堪用。
待其……败亡之日,或可借这‘兄弟’之名,名正言顺收归己用。”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再者,他以‘国仇家恨’来投,献上董贼首级与朝廷名分,更与我结为兄弟。
我若杀他,天下人将如何看我袁本初?
日后,还有谁会来投奔?
他吕布,不过是我养的一条会咬人的狗罢了。
用些粮草兵马拴住他,让他去西边跟李傕郭汜撕咬,或去北边给张燕添堵,岂不美哉?
何须脏了我的手?”
“可是主公您拨给吕布的兵马粮草本是下个月给曹兖州的!”
沮授话音刚落,袁绍笑着拍了拍沮授的肩膀,脸色却突然一变,“公与我何时承认了阿瞒的兖州刺史一职,我要发给粮草的是东郡太守曹操,不是兖州刺史曹操。
阿瞒素有英雄之志,屡次违逆于我,如今得了兖州,哼!”
“可是主公曹兖州此刻正是与数十万青州黄巾厮杀的档口,您此刻撤了他的粮草,只怕”。
沮授又劝道。
“我自有分寸,公与我乏了,你且退下吧!”
沮授看着袁绍脸上那洞悉一切却又带着冷漠算计的笑容,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将所有谏言咽了回去。
原来主公心里,早己算得清清楚楚。
朝歌县驿馆张辽背着“烂醉”的吕布回到下榻的院落。
他将吕布小心地放在榻上,看着那张被酒水和汗水弄得一塌糊涂、此刻似乎己沉沉睡去的脸,张辽脸上满是忧愤和失望。
他拧了条湿布,一边胡乱地给吕布擦着脸,一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奉先,我本以为司徒大人的死,屡次的失败,能让你清醒!
能让你真正改掉那些恶习。
可今夜你竟还是如此,贪杯好色,谄媚逢迎!
你让那些信任你、随你血战杀出长安的兄弟们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放下布巾,转身准备吹熄灯火关门离去。
“文远…”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文远以为我醉了?”
张辽猛地回头。
只见榻上的吕布不知何时己经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如鹰,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他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主,主公?
您没醉?”
张辽惊愕。
吕布坐起身,轻松地脱下那件被酒浸透大半、沉重无比的外袍,随手丢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在他人的地盘上,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真的醉倒?”
他指了指地上的袍子,“今夜这酒,一大半都喂了它了。”
他看着张辽惊疑不定的表情,低笑道:“袁本初此人,出身名门,自诩清高。
表面宽和,实则内里刻薄猜忌,最爱听人奉承,骨子里又极度瞧不起我们这些武夫出身的人。
今日我在席间故意表现得贪杯好色、粗鄙不堪、谄媚无度,就是要让他觉得,我吕布不过是个贪图享乐、毫无威胁的莽夫,让他放松警惕。
若非如此,他怎会如此痛快地给我们这许多兵马粮草?”
他眼神变得深邃:“至于结拜兄弟?
呵!
你觉得日后他若要攻我,以我那好大哥之爱名,我若责其有被兄弟之盟如何啊?
再者,焉知无我攻他的一天,到时以兄弟之名收其部众,岂不名正言顺?”
“可是奉先你这逻辑,兄弟之盟他就要遵守,你就不遵守?”
“文远,你忘了我三姓家奴的名号是怎么来的了?
众所周知我吕布从不遵守信用!”
张辽怔怔地看着吕布,眼中的失望和忧愤渐渐被震惊和一丝恍然取代。
原来…主公并非堕落,而是在演戏?
只是这演技,也太……月光清冷,洒在庭院中。
张辽脚步轻快地走出吕布的房间,心头积压的阴霾似乎被这月色冲淡了不少,奉先如此努力我也要抓紧时间做事,不能给奉先拖后腿啊!
不远处,沮授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天上那轮孤月,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此刻袁绍奢华的内室里,一片漆黑,很快便响起了均匀而响亮的鼾声。
而在吕布的榻上,刚才还智珠在握的他,却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帐顶,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