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在铺子后间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帆布床沿硌得腰生疼,睁眼就看见头顶房梁上悬着的旧灯泡,玻璃罩上蒙着层灰,像蒙着层没擦净的眼泪。
昨晚收拾到后半夜,把老钟表匠留下的工具分门别类码在木架上。
那些螺丝刀、镊子、放大镜,带着经年累月的手温,倒比她曾经用过的银质餐具更让人安心。
墙角堆着的滑石粉、黏合剂和几片砂纸,是她昨天跑遍三条街才凑齐的调腻子材料 —— 老顾爷子托人捎话,说学修复得从最基础的腻子调起,这玩意儿是补瓷的底子,就像盖房子得先打地基。
林未晞趿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胶鞋,踩着满地碎瓷片的阴影走到前间。
玻璃柜台里还空着,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包,里面是那只清中期青花碗的碎片,被她用软布层层裹着,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咔嗒。”
隔壁的门轴又发出干涩的转动声。
陈叔扛着把竹制伞架出门,粗布褂子的领口沾着些伞骨上的铜锈。
他看见林未晞正对着堆白粉发愣,蒲扇往肩头一搭,嗓门像砂纸蹭过木头:“这是打算开染坊?”
林未晞回头时,指尖刚捻起一点滑石粉。
粉末细得像雾,簌簌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棉布围裙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
“陈叔早,” 她把碎瓷片小心放回柜台,“老顾爷子说,得先学会调腻子。”
陈叔的目光扫过她的手。
那双手昨天还在纸箱里捡螺丝刀时蹭破了皮,此刻指腹泛着红,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
他忽然嗤笑一声,弯腰把伞架支在巷边青石板上:“大小姐知道腻子是啥?
滑石粉、黏合剂、矿物颜料,比例差一丝,补上去的瓷缝就会发黑发脆,比没修过还难看。”
他从伞架上抽出把竹骨伞,竹柄上的漆掉得斑驳。
“就像这伞骨,榫卯处松了,你以为抹点胶水就行?
得用鱼鳔熬的胶,还得掺点糯米汁,干了才够韧。”
陈叔用粗糙的拇指戳了戳伞骨接缝,“你们这些穿旗袍的,怕是连鱼鳔长啥样都不知道。”
林未晞没接话。
她记得昨天在杂货铺买黏合剂时,老板打量她的眼神像看个怪物。
“姑娘家学这个?”
老板用秤盘敲着滑石粉袋,“这粉吸潮气,调的时候呛得人首咳嗽,多少老爷们都嫌麻烦。”
她按照老顾爷子给的方子,往搪瓷碗里倒了半碗滑石粉。
粉末扬起的瞬间,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还是被呛得弯腰咳嗽。
眼泪涌出来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叔正站在对面门槛上,手里转着把铜制伞箍,眼神里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
“水放多了。”
陈叔的声音隔着雨雾飘过来。
林未晞低头,才发现搪瓷碗里的浆液稀得像米汤,顺着碗沿往下淌,在柜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慌忙往里面加滑石粉,结果手一抖,粉末漫出碗口,扑了满柜台都是。
“嗤,” 陈叔又笑了,这次却走近了些,“跟和面似的,得边搅边撒粉。”
他弯腰从墙角捡起根竹筷,往碗里一插,“顺时针搅,力道得匀,不然起疙瘩。”
林未晞握着竹筷的手开始发抖。
不是因为累,是因为陈叔的袖口蹭过柜台时,她看见他手腕上有道月牙形的疤,和她昨天捡碎玻璃时划的口子位置差不多。
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家里的佣人打碎了祖父的茶盏,她站在旁边看佣人调腻子,那时只觉得滑石粉弄脏了波斯地毯,皱着眉让管家赶紧清理。
“手腕得稳住。”
陈叔的蒲扇在她手背轻轻敲了下,“你这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补出来的瓷缝能平?”
竹筷在浆液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滑石粉渐渐和黏合剂融在一起,变成乳白的糊状。
林未晞的额角渗出细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围裙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她不敢停,首到手臂酸得像灌了铅,才听见陈叔哼了声:“勉强像点样了。”
她抬头时,正对上陈叔转身的背影。
竹制伞架在晨光里投下细长的影子,他往伞骨上涂胶水的动作,和她搅腻子的姿势莫名相似 —— 都是手腕悬空,力道均匀,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太阳爬到巷口老槐树梢时,林未晞终于调出了一碗像样的腻子。
瓷白色的膏体裹在竹筷上,不稀不稠,像凝固的月光。
她用小刮刀挑了一点,往块碎瓷片的断口处抹,腻子却像不听话的孩子,总往指缝里钻。
“得用巧劲。”
陈叔不知何时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修好的油布伞,“把刮刀放平,像给面包抹果酱那样。”
他示范着刮了下空气,骨节突出的手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灵活,“当年我学徒时,师傅让我练了三个月抹腻子,说这活儿能磨性子。”
林未晞照着他的样子试了试,腻子果然听话多了。
断口处渐渐被填平,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她忽然想起祖父书房里那幅 “人间烟火气” 的字,以前总觉得墨汁太浓,现在看着指缝里的滑石粉,倒觉得这烟火气,原是带着粉末的呛味,带着竹筷的酸劲,带着陈叔袖口那点铜锈的。
傍晚收摊时,陈叔敲了敲她的柜台。
“给。”
他递过来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盒黑色膏体,“蜂蜡和松烟调的,明天试着给腻子上点色,青花碗得用这深靛色才搭。”
林未晞接过铁盒时,指尖碰到他的手。
那双修了三十年伞的手,掌心全是硬茧,却比她戴过的任何玉镯都温暖。
她看着陈叔转身回屋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粗布褂子后襟沾着片滑石粉,像不小心落上去的星子。
夜风吹进铺子时,林未晞把调好的腻子装进陶罐。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瓷白色的膏体泛着柔和的光。
她摸了摸手腕上那道新添的划痕,忽然觉得,或许陈叔说得对,有些伤口,总得自己学着慢慢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