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盛广场的霓虹灯将暮色切割成流动的彩缎,人群裹着厚重的冬衣,像一尾尾趋光的鱼,涌向中央那方临时搭起的小小舞台。
音响鼓噪着年轻的热血与梦想,节拍震得脚下的大地微微发颤。
木子屿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羊绒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
她是被好友林薇生拉硬拽来的,说是什么“感受泉城夜生活”,实则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她们漫无目的的游荡。
她对此地陌生,只知“西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是书上的诗,而眼前这喧腾的、冰冷的、光怪陆离的,才是她真切踏着的济南冬夜。
“喂,看那个贝斯手!
好帅!”
林薇兴奋地捏她的手臂。
木子屿顺着方向望去,光影摇曳,几个专注演奏的身影轮廓模糊。
她的目光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掠过,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突然转来的眼眸里。
那人站在舞台边缘的暗处,本是侧身看着同伴,却毫无征兆地回过头,视线穿透熙攘人流,精准地捕捉到她。
仿佛冥冥中有线牵引。
他眼底有未散尽的笑意,被舞台追光扫过,倏地亮了一下。
随即,那笑意加深,化作一个极轻极快的笑,嘴角弯起,露出一点点洁白的齿,然后他像是有些赧然,迅速低下头,拨弄了一下手中的琴弦。
就那么一瞬间。
木子屿感觉“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颊上,烫得吓人。
周遭鼎沸的人声、强劲的音乐瞬间潮水般退去,万籁俱寂,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撞击着耳膜。
她慌忙别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紧围巾流苏,心脏却像被那一眼点燃,在胸腔里烧出一片滚烫的荒原。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二十六年的理性与冷静,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什么一眼万年,原来书里写的,都是真的。
路演何时结束的,她全然不知。
人群渐散,冷风重新夺回主导,卷着地上的宣传单页打旋儿。
“木子!”
林薇用手肘碰她,挤眉弄眼,“刚才那个看你的小哥哥,过来了!”
木子屿猛地回神,一抬头,就见那人己走下舞台,卸了乐器,正朝她们走来。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羽绒服,身形清瘦挺拔,几步路竟让他走出了些少年人的忐忑与郑重。
灯光落在他发顶,软软的头发看上去很柔软。
“你们好,”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比台上听到的说话声要低沉些,带着点沙哑,是唱歌后的疲惫,“刚才……谢谢来看演出。”
话是对两人说的,目光却落在木子屿脸上。
林薇抢着答:“唱得真好!
你们是常在这里演出吗?”
他笑了笑,说是朋友凑趣,偶尔来。
寒暄几句,林薇识趣地找借口先溜了,临走前冲木子屿做了个“把握机会”的鬼脸。
忽然就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里弥漫开一丝微妙的寂静。
“我叫齐一昂。”
他说。
“木子屿。”
她轻声答,声音飘在风里,几乎听不见。
“知道。”
他眼里的笑意又漫上来,“刚才听你朋友叫了。”
他提议走走,她鬼使神差地点头。
济南的冬夜,寒气能钻进骨头缝里。
两人并肩,沿着广场外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
路灯将影子拉长又缩短,偶尔有车辆驶过,带起一阵冷风。
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冷吗?”
他问。
没等她回答,他的手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缩在口袋边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温暖干燥,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
一股强大的暖流从那相贴的肌肤迅猛窜开,沿着手臂一路奔涌,首冲头顶,她刚刚缓和下去的脸颊再次烧起来,想必红得不能见人。
她没有抽开。
他就这样牵着她的手,放进他羽绒服的口袋里。
口袋内壁暖融融的,贴着她的手背,他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蜷着,安稳又可靠。
他们聊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聊。
聊济南的冬天,聊她来的那个沿海小城,聊音乐,聊那些虚无缥缈的梦想与感触。
话语断断续续,有时沉默更长,但牵着的手没有放开。
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嗒,嗒,嗒,像是能一路走到时间的尽头。
她偷偷侧目看他,他下颌线条清晰,鼻梁很高,偶尔说到兴起处,眼睛会格外亮。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心里蓦地跳出这句诗,觉得再贴切不过。
他就是她心中那个骤然降临的、翩若惊鸿的少年郎。
济南的夜不再寒冷陌生,因他在身旁而变得璀璨温存。
后来,他送她回酒店。
站在暖黄的光晕下,他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济南其实很好玩的,还有很多地方,下次……我带你去?”
她点头,说:“好。”
他笑了,挥挥手,转身走入夜色。
她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久久没有动。
口袋里,他残留的体温还未散尽。
她拿出手机,给林薇发消息,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薇薇,我想,我喜欢上济南了。”
不是因为诗里的山水,不是因为老舍响晴的冬,仅仅是因为,这座城市里,刚刚走进了一个他。
那一晚,她翻来覆去,眼前尽是那双含笑的眼和交握的手。
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她开始认真思考,为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奔赴一座完全陌生的城,是否值得。
心底有个声音雀跃又坚定地回答:值得。
窗外,济南沉睡着,静谧无声。
而她乱糟糟的世界里,仿佛突然照进一束光,礼物般跌落怀中。
她那时还不知,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那一眼心动的璀璨,是烟火极盛时的光芒,而她错认作了,永不坠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