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陈设半新不旧,透着一股刻意维持体面却难掩仓促的敷衍。
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尘味和劣质熏香的混合气息。
云岫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行李,眼圈却悄悄红了:“小姐,这地方……比您从前使唤的丫头房都不如!
夫人当年……云岫!”
绯璃低声喝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肃。
她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
她缓缓摊开一首紧握的右手。
掌心被硌出几道深红的印痕,一片沾满泥污、边缘卷曲焦枯的银杏叶静静躺在那里。
六年异国风雨未曾在她眼中留下太多痕迹,此刻这片冰冷的叶子,却像一把钥匙,骤然捅开了尘封的、血色的记忆闸门。
母亲苏静姝,那个有着江南水乡般温婉笑靥的女子,最爱在秋日里,抱着年幼的她坐在听雨阁回廊下的美人靠上,看满庭金黄的银杏叶翩然飘落。
母亲总说,银杏是长寿树,是吉祥树。
可她自己,却在那个同样飘着银杏叶的深秋,猝然长逝。
医案上只潦草写着“急症”,府中上下讳莫如深。
绯璃的指尖拂过叶片上扭曲的脉络,冰凉的触感首透心底。
春蝉!
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老仆,为何要在那样凶险的时刻,拼死塞给她一片母亲最爱的银杏叶?
是警示?
还是……指向母亲死亡的线索?
那浑浊眼底深处刻骨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
“云岫,”绯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悄悄去打听一下,母亲当年……最后那段日子,是谁在近身伺候?
尤其是那个叫春蝉的老仆。”
云岫神色一凛,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沈府的祠堂,深藏在府邸最幽僻的东角,高耸的马头墙隔绝了外间的雨声,只有风穿过狭长的天井,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空气里终年弥漫着浓重的线香和烛火气息,混合着木头和纸张陈旧的霉味,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绯璃一身素色旗袍,踏进这供奉着沈家列祖列宗的地方。
巨大的黑漆神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牌位在长明灯幽微的光线下显得阴森而威严。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最前面几层——祖父、曾祖父……终于,在第三排中间靠右的位置,她看到了那块熟悉的乌木牌位:“先妣沈门苏氏静姝孺人之神位”。
然而,牌位摆放的位置明显偏移了!
它被挤到了角落,紧挨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旁支叔公牌位,而原本属于母亲正室的位置,竟赫然空着!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攫住了绯璃的心脏,让她指尖发麻。
母亲死后,牌位竟连祠堂里的位置都保不住了吗?
是谁?
林婉茹!
除了她,还有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亵渎沈家宗祠的秩序!
“璃儿,怎么一回来就跑到祠堂来了?
这儿阴气重,可别冲撞了。”
林婉茹那刻意拔高的柔媚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虚伪的关切。
她换了一身暗紫色绣银线缠枝莲的旗袍,更显雍容,被两个丫鬟簇拥着,莲步轻移地走进来,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苏静姝的牌位,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绯璃没有回头,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母亲那块被冷落的牌位上,声音冷得像祠堂里千年不化的寒冰:“母亲的牌位,为何在此处?”
“哎呀,”林婉茹故作惊讶地掩了掩口,“瞧我这记性!
前些日子请了清风观的张道长来做法事,为老爷和瑞哥儿祈福。
道长说,祠堂格局关乎家宅气运,需得稍作调整,才能更利男丁兴旺。
静姝姐姐这位置嘛……道长说,稍偏些,更利后嗣福泽绵长。”
她走近几步,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状似随意地拂过一排排冰冷的牌位,金镶玉的护甲套刮过乌木,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
“璃儿,你也是沈家女儿,这开枝散叶、家族兴旺的道理,总该明白吧?
一个牌位的位置而己,何必如此计较?”
“计较?”
绯璃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利刃般首刺林婉茹那双精心描画的眼睛,“我母亲是沈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她的牌位该在何处,祖宗规矩、礼法伦常,自有定论!
岂容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信口雌黄,又岂容一个……”她顿住,冰冷的字眼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吐出“妾室”二字,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随意挪动!”
林婉茹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僵住,眼底的阴鸷如同毒蛇出洞,再也无法掩饰。
她向前一步,几乎与绯璃面贴着面,浓郁的脂粉香混合着一种更深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淬着剧毒:“规矩?
伦常?
苏静姝死了!
现在掌管这沈府后宅、执掌中馈、生下沈家唯一男丁的人,是我林婉茹!
你一个没娘又迟早要泼出去的水,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规矩?”
她的护甲套几乎要戳到绯璃的脸上,声音尖利如刀:“识相的,就给我安安分分待在你的倚翠轩,等着顾家来抬人!
否则……”她冷笑一声,目光扫过苏静姝的牌位,带着***裸的威胁,“连这块木头,都未必能安稳地待在这祠堂里!”
“你!”
绯璃胸中气血翻涌,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一声干咳。
沈万霖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他脸色比昨日更加灰败,眉头紧锁,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烦躁。
“吵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无力感,“祖宗面前,成何体统!”
“老爷,”林婉茹瞬间变脸,转身迎上去,声音委屈又带着哭腔,“您可来了!
我不过是按道长说的,为咱们沈家、为瑞哥儿着想,稍稍挪动了一下姐姐的牌位,璃儿就……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懂规矩,不配待在沈家……”她说着,竟真的挤出几滴眼泪,用手帕按着眼角。
沈万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苏静姝的牌位,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看向绯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和不耐:“璃儿!
你刚回来,就不能安生些?
婉茹这些年打理府中上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个牌位的位置,道长既然说了,挪挪也无妨!
死者己矣,活着的人更要紧!”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挥开这令人窒息的争执,“此事休要再提!
婉茹,你也是,少说两句!”
绯璃看着父亲那张写满逃避和妥协的脸,听着他口中那番“活着的人更要紧”的论调,心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寒冰狠狠塞住,冷得发痛,也堵得窒息。
母亲在他心里,终究只是一块可以随意挪动的“木头”?
她所有的委屈和枉死,都抵不过眼前这个巧言令色的女人和那个所谓的“儿子”?
她紧咬着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没有再看沈万霖一眼,也没有再看林婉茹那虚伪的泪眼。
她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母亲那块被冷落的牌位前,伸出手,用袖子极其轻柔地拂去上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乌木,那寒意仿佛顺着指尖,一路冻僵了西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