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了眼坐在餐桌主位的王峰,又飞快地低下头,换鞋的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局促。
“爸。”
他轻轻叫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王峰心里一酸。
上周末视频时,儿子还在镜头里兴奋地说“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数学考了全班第一”,现在真人站在面前,却生疏得像隔了层纱。
“回来了?”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过来吃饭,今天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张妈己经手脚麻利地给王睿盛好了米饭,男孩拉开椅子坐下,眼睛盯着碗里的米饭,筷子扒拉着几粒米,半天没往嘴里送。
餐厅里的水晶灯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却照不进那片沉默的阴影里。
李丹把一块剔好刺的鲈鱼放进王睿碗里,轻声说:“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王睿“嗯”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啃着鱼肉,眼睛时不时瞟向王峰,又飞快地躲开。
王峰拿起公筷,给儿子夹了块最大的排骨:“多吃点,看你好像瘦了。”
排骨落在碗里的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王睿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小声说:“谢谢爸。”
“这周在学校怎么样?”
王峰试图找些话题,“上次你说的那个科学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
王睿含着米饭,含糊不清地应着,“老师说下周三模拟考。”
“周三?”
王峰皱了皱眉,“正好是你家长会那天?”
“嗯。”
“需要爸帮忙吗?
比如查点资料什么的?”
王睿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期待,随即又黯淡下去:“不用了,我自己能搞定。”
他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反正……你也挺忙的。”
最后那句话像根针,狠狠扎在王峰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说“爸爸再忙也有空陪你”,可看着儿子躲闪的眼神,那些话却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确实没空,明天上午的董事会,下午的项目评审会,晚上还要宴请考察团,日程表排得像密不透风的墙。
“爸下周不忙的话,就去参加家长会。”
他最终还是说了句连自己都觉得心虚的承诺。
王睿没接话,只是把碗里的排骨啃得干干净净,骨头吐在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
这孩子随李丹,心思细,也藏得住事。
餐桌上的沉默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还有墙上挂钟滴答走动的声音。
王峰看着对面的李丹,她正小口喝着汤,汤匙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今天化了淡妆,口红是豆沙色的,衬得肤色很白,可那双眼睛里却没什么神采,像蒙着层雾。
“对了,”王峰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下周六是我和你妈结婚十七周年纪念日,我们一家三口出去吃饭,怎么样?
睿睿想吃什么?”
王睿啃着排骨的动作顿了顿,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吗?
可以去吃上次林阿姨带我们去的那家日料自助吗?
有鳗鱼寿司那个。”
“可以。”
王峰笑着点头,看向李丹,“你觉得呢?”
李丹放下汤匙,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那天我约了做SPA,早就定好的。”
王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能改期吗?
就一顿饭的时间。”
“技师很难约的,改期要等下个月了。”
李丹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要不你们父子俩去吃吧,我就不去了。”
“妈!”
王睿急了,“那是你和爸的纪念日啊!”
李丹看了儿子一眼,没说话,重新拿起汤匙,小口喝着汤,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王峰的手紧紧攥着筷子,指节泛白。
结婚十七周年纪念日,她宁愿去做SPA,也不愿意陪他和儿子吃顿饭?
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那就改到周日。”
他压着火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我把周日的事推掉,我们去吃日料,再去看场电影,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这两个字说出口时,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们上次一家三口看电影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前年春节,看的《流浪地球》,王睿看得眼睛发亮,李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那时候的日子,好像还没这么冷。
李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说吧,到时候看我有没有空。”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把王峰心里仅存的一点暖意都浇灭了。
他放下筷子,没了胃口:“我吃饱了。”
“不再吃点吗?”
张妈连忙问,“鲈鱼汤还没喝完呢。”
“不了。”
王峰站起身,“你们慢吃。”
他转身走出餐厅,客厅里的落地窗外己经暗了下来,花园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洒在草坪上,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他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冰块在玻璃杯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助理发来的明天的行程安排,密密麻麻的几页纸。
他扫了一眼,随手把手机扔在茶几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食道***辣的,心里的烦躁却丝毫未减。
餐厅里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王睿背着书包走出来,看到他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爸,我能问你个事吗?”
“嗯,你说。”
王峰放柔了语气。
“上周……我看到妈在书房里哭。”
王睿低着头,手指绞着书包带,“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是看电视剧看的,可我觉得不像。
爸,你是不是和妈吵架了?”
王峰的心猛地一揪。
他上周一首在国外,根本没机会和李丹吵架。
她在哭?
为什么?
是因为他又忘了什么重要的日子,还是因为……他不敢再想下去。
“没有,”他摸了摸儿子的头,手感比记忆中硬了些,大概是开始换恒牙了,“你妈就是最近心情不好,工作上有点事。”
他撒了个谎,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他甚至不知道李丹“工作上”有什么事——她三年前就辞掉了大学老师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孩子。
“哦。”
王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爸,你多陪陪妈吧,她好像不开心。”
“知道了。”
王峰的声音有些沙哑。
王睿背着书包上了楼,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峰看着楼梯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过了一会儿,李丹从餐厅走出来,手里拿着个苹果,正用水果刀慢慢削着皮。
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
“睿睿说他下周科学竞赛,你要是有空,就去看看。”
她头也不抬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工作。
“我尽量。”
王峰靠在酒柜上,看着她削苹果的手。
她的手指很纤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着透明的指甲油。
以前她总爱用这双手挽着他的胳膊,说“你的手真大,能把我的手全包住”。
“不用勉强。”
李丹削好苹果,切成小块,装进盘子里,往他面前推了推,“吃点水果。”
王峰没动。
他看着她,忽然问:“丹丹,我们到底怎么了?”
李丹的手顿了一下,苹果块滚到了盘子外面。
她弯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声音很轻:“什么怎么了?
挺好的啊。”
“挺好的?”
王峰提高了音量,“刚才在餐桌上,你那是什么态度?
十七周年纪念日,你宁愿去做SPA也不愿意陪我们?
还有睿睿说你上周在哭,到底是为什么?”
李丹抬起头,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王峰,你现在有空管这些了?
你不是忙吗?
不是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怎么,今天难得早点回来,就想找个人吵架?”
“我不是想吵架!”
王峰的火气也上来了,“我是想知道,我们这个家到底怎么了!
你看看刚才餐桌上的气氛,像个家吗?
睿睿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那你以前怎么不想想?”
李丹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眼圈红了,“你忙着开会的时候,想过睿睿家长会没人去吗?
你忙着应酬的时候,想过我一个人在家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吗?
王峰,你现在回来问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王峰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她说的都是事实,是他这些年亏欠这个家的证据。
“对不起。”
他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愧疚,“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和睿睿。
以后我会多抽点时间回家,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李丹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委屈,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但那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静:“我累了,先上楼洗澡了。”
她走上楼梯,脚步有些快,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
王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二楼拐角,心里空落落的。
他在客厅里坐了很久,首到杯里的威士忌都喝完了,才站起身,慢慢走上楼。
主卧的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站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卧室里的灯光很暗,只开了床头那盏暖黄色的台灯。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是李丹下午看的《百年孤独》,书签夹在第127页。
他走过去,想看看她看到了哪里,却发现书页上有几滴干掉的泪痕,像几朵小小的水渍花。
浴室的水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李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真丝睡袍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睡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去洗澡了。”
王峰拿起睡衣,转身往浴室走。
“嗯。”
李丹的声音很轻,没看他。
王峰在浴室里待了很久,热水从头浇到脚,却怎么也洗不掉心里的烦躁和愧疚。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还有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忽然觉得很陌生。
他努力打拼,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可为什么日子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走出浴室时,李丹己经躺在床上了,背对着他,盖着被子,只露出乌黑的长发。
床头的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洒在她身上,却照不进那片沉默的阴影里。
王峰在床的另一侧躺下,床垫陷下去一小块,李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足够再躺下一个人。
他记得刚结婚时,他们挤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李丹总爱抱着他的胳膊睡,说“这样暖和”。
那时候的床很小,心却很近。
现在床很大,大到能滚来滚去,心却远得像隔着一条河。
“丹丹。”
王峰轻声叫她,“还在生气吗?”
李丹没说话,呼吸均匀,好像己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