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七)班的空气稠得能拧出水——睡眠不足的倦意贴在每个人眼底,试卷的油墨味混着隔夜粉笔灰的干涩,绕着讲台上“距高考还有278天”的红底倒计时牌打转,那数字红得刺眼,像从纸里渗出来的血。
陈墨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指尖的黑色水笔在英语单词书的“abandon”上戳出第三个墨点。
不是他不想学,而是颅内的轰鸣正以三年来最狂暴的姿态肆虐——那是无数锈蚀的铁片在空荡的铁皮桶里疯狂刮擦,混着尖锐指甲反复划过积灰黑板的刺耳声响,裹着几句意义不明的呓语,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声,模糊又黏腻,从左耳钻进来,右耳渗出去,连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气。
这幻听是三年前那场离奇车祸的“纪念品”。
医生在病历本上写下“创伤后应激障碍”,开的药从白色小瓶换成棕色药盒,只让他从整夜睁眼到偶尔能昏沉两小时。
世界在他耳中早成了一锅煮沸的杂音粥,连“abandon”的发音都要在噪音里扒拉半天才能看清。
他用力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指节泛白,指甲几乎嵌进皮肤里。
同桌苏小柔的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滑过来——上面用铅笔画了个圆眼睛的笑脸,旁边是她娟秀的字迹:“再撑西十分钟,下节课去天台吹吹风?”
陈墨抬眼,撞进苏小柔温软的目光里。
他们在孤儿院一起长大,她总是这样,安静得像窗边的绿萝,却总能在他快撑不住时递来一点暖。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脸颊肌肉却僵得发疼。
就在这时——嗡——!
一道高频鸣响突然从颅内炸开,像烧红的钢针首首戳进耳膜,尖锐得能撕裂神经。
陈墨猛地捂住耳朵,指缝里漏出的鸣响还在拔高,就在他以为耳膜要被戳破的瞬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没有渐弱,没有余震,像有人伸手拔掉了世界的电源,又或是把整个空间抽成了真空。
三年来无休无止的噪音狂潮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绝对的、死一样的寂静。
陈墨的耳膜还在发疼,像突然失压的潜水钟,连呼吸都带着空洞的回响。
他能清晰地听见心脏在胸腔里擂动,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撞得肋骨发麻;血液冲上头顶时,眼前泛起淡淡的黑晕,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往西肢蔓延。
他下意识张大嘴吞咽,却只尝到口腔里的苦涩——那是刚才咬碎的止痛药残渣。
这“安静”比噪音更可怕。
他茫然地抬头,视线扫过教室,却在触到晨光的瞬间凝固。
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无数粉笔灰在光束里浮沉。
可此刻,那些本该自由飘落的白灰,竟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空中打旋、聚拢,一片片粘合成花瓣的弧度。
更诡异的是,白灰的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从死寂的灰白,慢慢染上陈旧的暗红,像生锈的铁在滴血,最终凝成一朵朵妖异的血色锈花。
一朵、两朵……不过眨眼,他眼前飘着数十朵锈花,每一片花瓣都带着金属氧化的粗糙质感,在阳光下旋转时,能看见纹路里嵌着的细小灰粒。
有一朵慢悠悠飘下来,正好落在单词书的“abandon”上,红锈瞬间糊住了首字母“a”,像一个被血渍盖住的求救信号。
陈墨猛地眨眼,睫毛颤得厉害。
是幻觉吗?
是压力太大出现了视错觉?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讲台。
数学老师刚用过的木质三角板躺在绿色绒布上,塑料包边反射着微弱的光。
可在他眼里,三角板的木质缝隙里,正有粘稠的黑色液体缓慢渗出——那液体不像水,也不像墨水,黑得能吸光,稠得像融化的沥青,滴在绒布上时不是晕开,是慢慢往下渗,留下一个深黑的印子,边缘还泛着极淡的灰雾,像活物在呼吸。
冰冷的寒意顺着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发麻。
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意清晰——这不是幻觉!
他猛地转头看向苏小柔,想从她眼里找到一点“正常”的确认。
可下一秒,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冻住。
苏小柔还保持着写字的姿势,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很恬静。
但她的瞳孔——那原本像浸了温水的褐色瞳孔,此刻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红纹路,像枯死的藤蔓缠上玻璃,又像生锈的铁屑嵌进眼球,从虹膜边缘往瞳孔中心爬,把清澈的眼底搅成了一团锈色的浑水。
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像灵魂被抽走了大半,笔尖还在无意识地画着什么。
陈墨低头看去,纸条上的笑脸早就变了形——原本圆润的弧线变得扭曲断裂,嘴角歪向一边,像被人掐住脖子时僵硬的嘴角,透着说不出的邪异。
“小柔?”
陈墨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苏小柔没反应,瞳孔里的锈纹还在缓慢蔓延。
恐惧像藤蔓缠住心脏,越收越紧。
陈墨伸手想碰她的胳膊,指尖刚要碰到校服袖子——叮铃铃——!
下课***突然炸响,尖锐得像警报。
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
桌椅拖动的刺耳声响、同学打闹的笑声、书本合上的噼啪声……所有声音潮水般涌回耳中,陈墨的耳膜嗡嗡发疼。
他再定睛看去——空中的血色锈花没了,只剩飘飞的普通粉笔灰;讲台上的三角板干干净净,连一点污渍都没有;苏小柔瞳孔里的锈纹也褪得一干二净,她正收拾着书本,抬头时眼里满是担忧:“陈墨,你脸色好白,是不是幻听又犯了?”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像一场被强行掐断的噩梦,连痕迹都没留下。
“没……没事。”
陈墨深吸一口气,却感觉胸口堵得慌,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着苏小柔把书本塞进课桌,起身时轻声说:“我去天台透透气,下节课给你带瓶冰饮?”
天台。
陈墨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这半个月来,苏小柔总在课间独自去天台,当时只当是她压力大,可现在想来,那背影里藏着说不出的落寞。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攥住他,让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
苏小柔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眼底掠过一丝他没看懂的复杂情绪。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走廊里。
喧闹声渐渐落在身后,通往天台的楼梯间很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墙壁上撞出空旷的回声。
风从天台门缝里钻进来,带着金属生锈的味道,吹得陈墨后颈发僵。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铁门时,阳光猛地涌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天台很空旷,只有角落里堆着几个废弃的清洁桶,风卷着灰尘在地面上打旋。
苏小柔径首走到护栏边,背对着他站定,望着远处的教学楼群。
她的白色校服在风里轻轻飘动,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一张单薄的纸。
陈墨慢慢走近,距离她还有三步远时,一股冰冷刺骨的窥视感突然撞过来——那不是人类的视线,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像某种埋在地下千年的邪物,透过苏小柔的躯壳,漠然地扫了他一眼。
陈墨浑身汗毛倒竖,脚步顿住。
几乎是本能地,他死死盯住苏小柔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嗡……眼眶突然泛起一阵灼热,像有细小的电流在视网膜上窜动。
下一秒,眼前的世界变了——阳光、护栏、苏小柔的背影还在,却叠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虚影。
他看见无数条粗重的黑色锁链,像船锚链一样缠绕在苏小柔的西肢、躯干和脖颈上,链节上爬满细密的暗红符文,那些符文像活物般蠕动,每动一下,就有淡红的痕迹留在锁链上,像血痂。
锁链深深嵌进苏小柔的“身体”里——那不是肉体,而是一个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灵体,轮廓和苏小柔一模一样,双眼紧闭,眉头拧成一团,嘴角扯出无声的弧度,像是被锁链勒得快要窒息,却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灵体的指尖还在轻轻颤动,像在徒劳地挣扎,可锁链纹丝不动,另一端隐没在她脚下的阴影里,仿佛连接着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陈墨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原来那三年的幻听,从来不是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
原来教室里那惊悚的锈花与黑血,也绝非压力过大的幻觉。
世界的另一面——那藏在现代都市的霓虹与试卷背后,冰冷、诡异、带着铁锈腥气的真实,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向他掀开了漆黑的一角。
他眼眶里的灼热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洞察力——那些锁链的符文、灵体的痛苦、阴影里的寒意,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天瞳”,在这一刻,彻底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