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像淋漓的血铺天盖地,空气里全是熏人的酒肉膻香、脂粉甜腻和浓得令人作呕的香料气味。
府邸深处,围着崭新祭台的几株刚栽下的梅树,枝条僵硬枯黑,扎眼地戳在那片刺目的猩红背景里。
孙权走得飞快,指节擦过冰冷光滑的廊柱上紧裹的红绸缎,那微糙的触感一霎就勾回宗祠阴冷黑暗中焦枯枝皮的扎手硬刺感。
正堂像一个燃烧的巨大熔炉。
灼目的光从数不清的琉璃灯、青铜仙鹤灯里泼洒下来,将数不清的红绸红幔映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震耳欲聋的喧嚣、嗡嗡的人声、劝酒声、丝竹弦管声……所有的声音混合成滚烫黏稠的油倒灌进耳朵。
厚重的酒气和暖腻的人气混在浓香里,塞得人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地像是从淤泥里拔腿。
孙权像一根冰冷的钉子,把自己钉在离主位最近的巨大朱漆廊柱投下的阴影里。
半步之外就是沸腾的光热和喧嚣,浊热的气息还是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毛孔。
他半边身子没在暗处,只有苍白的下颌偶尔暴露在摇曳掠过的烛光下。
主位。
玄色,极致的玄色沉底,仿佛能吸尽所有的光,纯金的飞凤纹样压覆其上,在灯烛的焦点中熠熠生光。
巨鸟高昂着金冠,羽翼垂天,每一片羽毛都在光下爆出熔金般的色彩。
鸟首高昂,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座喧嚣的厅堂。
礼官拔尖的声音刺穿喧闹:“——行合卺之礼——!”
嗡嗡声瞬间死寂。
所有的眼睛,所有的目光都在瞬间凝成一股实质性的气流,轰然砸向主位!
两名女官高举着托盘,托盘中央,是一对以纤细金链相连的赤金葫芦杯。
杯中酒液在金链摇晃下微漾,映着百盏灯火碎成璀璨的金血。
孙权的手指猛地死死抠进身后冰冷坚硬的朱漆柱面!
指甲缝瞬间崩出刺痛!
下一刻——“咣!!!”
金属猛烈刮擦地面的锐响如同金铁崩裂!
角落那片凝固的阴影爆裂开来!
一道裹挟着毁灭气息的黑影如同失控的陨石,猛地撞入那片死寂的金光之中!
所有人都没看清,只听见“嘭”的撞击闷响!
端酒的女官惊呼一声,只觉得手臂剧震!
白玉托盘连同上面两盏赤金合卺酒葫芦如同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炸飞!
金玉碎响与酒液泼洒声尖利地撕破了凝固的空气!
炽热如同熔金、又像浓血的酒浆,劈头盖脸,狠狠地泼溅在那玄衣金凤的胸前!
“啊——!”
女官短促的尖叫像引线点燃了死寂!
凝固的人群轰然炸开!
尖叫声、打翻碗碟的碎裂声、桌椅刮擦地面的噪音滚成一锅沸水!
巨大的恐慌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了整间正堂!
混乱的中心,主位上巍然不动的玄影终于动了!
泼满污酒的金凤前襟剧烈起伏。
隐在冠冕下的脸猛地抬起,那双眼睛不再是深渊的潭水,而是焚尽万物的寒冰熔炉!
穿透所有混乱狼藉,两束实质般冰冷炽烈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巨矛,狠狠钉在那个制造混乱的源头身上!
孙权就站在他亲手制造的狼藉中心,满地碎玉、流淌的金红色酒浆。
刺目的光线打在他脸上,毫无血色,嘴角残留的那点猩红在惨白面皮的映衬下,醒目得像一道血痕。
他无视即将碾碎他的目光。
撕裂的袖管下,那只紧攥的手猛地在所有人眼中张开!
一截扭曲狰狞、焦黑如枯爪的断枝被狠狠掷了出去!
目标——厅堂中心疯狂燃烧着的巨大青铜烛台!
“仲谋公子!
仲谋公子住手啊!”
“呼——轰!!!”
枯枝撞入翻滚跳跃的白热烛芯!
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冷水!
干枯如朽骨的枝干和其上五粒干瘪花苞骤然喷发出千万点狂暴迸溅的金色火星!!!
火光冲天而起!
膨胀爆裂!
瞬间将整个厅堂裹入一片刺目欲盲的火狱!
灼人的热浪混着焦木枯枝燃烧的刺鼻气味轰然炸开!
爆燃的中心,孙权的脸在陡然亮起的刺目金芒中被火焰映得一片惨白。
他的眼睛,穿过扭曲滚烫的空气,首首射向主位。
孙策的脸在骤然爆发又随即跳跃明灭的火光中清晰,玄金婚服上流淌的酒液在火光下如同血污。
目光落在孙权身上,如同在凝视一件烧毁殆尽的器物残骸。
冰冷,虚无。
就在那片灰烬目光压顶,所有人被爆裂的火光与混乱钉死原地时,孙权动了。
他一步踏过地上蔓延流淌的酒液,两步,三步。
停在主位前,离那片玄色仅咫尺。
他豁然伏身。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潮湿、浸满酒液的地衣上。
“弟,惊扰兄长盛典,万死难赎。
自请幽州戍边,不死不归。
伏请……主君……准允。”
“幽州”——那两个字带着冻土的气息砸在燃烧的空气里。
整个喧嚣混乱的熔炉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死寂降临。
狂暴的火光在死寂中似乎都矮了三分,唯有枯枝在烈火中发出的吱啦爆裂声清晰刺耳。
主位之上的玄影沉默。
沉重的冠冕纹丝不动,珠帘垂落微晃。
只有那双沉入灰烬深处的眼睛,在那一刻映着跳动的火焰,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东西裂开一道缝隙。
“……拿下。”
两个字,像冰锥坠地。
两侧石雕般的亲卫瞬间活了,金属甲胄撞击声骤响,沉重的脚步猛地踏向那片伏跪的身影——“慢。”
孙策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提高一丝,却像无形的枷锁瞬间锁住了亲卫的脚踝,将他们牢牢钉在原地。
珠玉冠冕之下,那双仿佛洞悉了所有燃烧与灰烬的眼眸,缓慢地扫过那些僵硬如木偶的刀斧手,最终沉甸甸地、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漠然,落回身前地衣上那片单薄的脊背。
他胸前的金凤在酒污和火光下明暗起伏。
“送去后宅,静室幽闭。”
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甲士冰冷的手铁钳般锁死孙权肩臂肘腕。
他没有任何反抗,任那股蛮横的力量将他硬生生从冰冷的、染酒的地面上提起,像提起一捆没有生命的稻草。
那只冰冷的手指捏得他骨头生痛,脚步被强硬地拖动,踉跄、拖拽着穿过一片狼藉和无数凝固的惊愕目光组成的地狱。
火舌在他身后疯狂地舔舐着烛台,枯枝在烈火的中心痛苦地尖啸着化为焦炭。
浓烈的焦糊味混着刺鼻的酒气、脂粉气和残余的熏香,一股脑塞进他的鼻腔,胃里一阵翻滚。
他被推出那片巨大熔炉般的喧嚣光亮,投入漆黑幽深的府邸后宅廊道。
冰冷的夜风猛地扑来,灌进他被撕破的前襟,激得他浑身一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拐过一道又一道曲折的回廊,只有甲士沉重铁靴踏在石板上的单调回响。
一片黑沉沉的、远离前院所有喧嚣的院落显露出来。
一道极其厚重的、遍布铜钉的漆黑院门像一面铁墙,在微弱天光下森然矗立。
“主公有令,二公子静思己过!”
带队的亲卫统领声音毫无温度,像扔下一块冰。
厚重的铁链被哗啦啦取下,巨大的门枢转动发出沉缓不堪的***。
“轰”。
门只开了一线,足够把他推进去,又在他跌入冰冷的石板地面前轰然关死。
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如同闷雷,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一片死寂的黑暗。
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沉甸甸地压下来,没有一丝光,连声音都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只有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钻入肺腑,带着一种久无人迹的死气沉沉。
身后是紧闭的、如同封死的巨铁棺盖般的厚重铁门。
面前,是一座同样漆黑、像蹲踞的巨兽般的屋宇轮廓。
几级冰冷光滑的石阶通向两扇紧闭的门扉,门上的铜环在漆黑中泛着一点极其幽微的金属冷光。
死寂。
绝对的死寂和寒冷包裹了他。
孙权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石壁,冰冷的触感透掌而来,激得他猛地缩回了手。
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粗重如拉破风箱的喘息声清晰得刺耳。
胃里的翻搅变成绞动,他控制不住地俯下身,“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刚刚在混乱混乱中被迫灌下的冷酒,混着胃液和胆水的酸苦,刺鼻地溅在冰冷的石阶上。
他喘息着,蜷缩起来坐在台阶冰冷的角落。
脸颊贴着冰冷粗粝的石壁表面,寒意刺骨。
黑暗中,那团紧贴胸膛衣物的凸起触感分外鲜明。
他用颤抖的手指再次死死抠住那个部位,五颗枯死的凸点在指腹下轮廓清晰。
喉咙里哽塞着无法吞咽的腥气,他张开嘴,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最终化为一片无声。
指下的硌硬触感混着胸口衣襟上干涸的血腥气,最终把他拖进那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