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辅佐公主七年,机关算尽送她登上帝位。登基大典当日,
她却当众将我打入死牢:“此獠祸乱朝纲,罪无可赦!”狱中三月,我听闻她肃清所有旧臣,
手段比我当年更狠辣十倍。断头饭时,我苦笑问她御厨可还合口味。玄铁镣铐砸在脚踝上,
冰冷刺骨,沉得像是直接焊在了骨头上。狱卒粗暴的一推,
我踉跄着跌进散发着霉烂和污物恶息的草堆。身后,厚重的铁门轰然闭合。
最后一线天光被彻底吞没。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和死牢深处隐约传来的、不成调的***。公主……不。是陛下了。金殿之上,九龙椅前,
明黄龙袍刺得人眼睛生疼。她微微抬着下颌,目光掠过我,落在丹陛之下匍匐的百官身上。
冰冷,威仪,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仿佛过去七年,那些灯下共谋的深夜,
那些生死一线的扶持,
那些偶尔流露的、或许只是我臆想的依赖……都只是棋盘上必要的落子。如今棋局终了,
我这枚过了河的卒子,自然该被清出棋盘。“此獠祸乱朝纲,结党营私,罪证确凿!
”她的声音清越,却字字如冰锥,砸在金砖上,也砸碎了我最后一点可笑的妄想。
“即刻押入天牢,候审!”候审?我几乎要笑出声。喉间涌上铁锈般的腥甜,
又被死死咽了回去。祸乱朝纲。结党营私。好大的罪名。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事,哪一桩,
哪一件,不是经由我的手,为她铺就这条染血的通天之路?现在,都成了我的罪证。也好。
飞鸟尽,良弓藏。亘古不变的道理。只是没想到,她会亲自动手,
在这万众瞩目的登基大典上。用我的身败名裂,为她崭新的帝座,祭旗。黑暗侵蚀着感官。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去了多久,一日?还是两日?甬道尽头传来锁链拖沓的声响。
然后是狱卒刻意拔高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嗓音。“陛下仁德,念及旧情,特赐酒食!
”几个食盒被放在栅栏外。精致的描金食盒,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李大人,王将军,
张尚书……”狱卒挨个喊着名字,声音在死寂的牢狱里回荡。都是昔日公主府的核心,
为她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的旧臣。短暂的寂静后,是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接着,
是碗碟被打翻的脆响,夹杂着绝望的嘶吼和咒骂。“毒妇!不得好死!”“陛下!臣冤枉!
臣……”声音戛然而止。变成喉咙被扼住的嗬嗬声,最后,是躯体重重倒地的闷响。一个。
两个。三个……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屠宰。我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
听着那些熟悉的声音,以各种方式,彻底沉寂下去。空气里,渐渐弥漫开酒液的醇香,
和一种诡异的、甜腻的杏仁味。她甚至懒得遮掩。就用最直白的方式,
告诉所有还活着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旧日的功勋?袍泽之情?
都是通往权力顶点的垫脚石,用完了,自然要踢开,还要踩上几脚,确保不会绊到新鞋。
她的手段,倒是比当年我教她的,更果决,更狠辣了。果然青出于蓝。铁门外,
锁链再次响动。脚步声停在我的牢房前。“萧先生。”狱卒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敬畏,
甚至还有一丝……同情?“您的饭食。”一碗看不出内容的糊状物,从栅栏下方推了进来。
与方才那些精致的“断头饭”相比,天壤之别。我没动。只是望着那片凝固的黑暗。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能苟延残喘,已是莫大的恩赐?还是说,我的死期未到,
她另有安排?日子在绝望的寂静中一天天捱过。偶尔会有新的犯人被关进来。
从他们零碎、惊恐的言语中,我拼凑出外面的血雨腥风。女帝陛下以雷霆手段,
清洗了整个朝堂。所有可能与旧势力、与前朝有牵连的臣子,无一幸免。
连当初几个只是态度暧昧的中间派,也莫名获罪,抄家流放。铁腕之下,人人自危。
她坐稳了那把椅子。用比先帝更酷烈的方式。我听着,心底最后那点波澜也归于死寂。
那个会因为我一句称赞而眼角微弯的少女,早已死在了通往权力的路上。或许,
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我被自己精心雕琢的利器,反噬了。又或许,我从一开始,
就看走了眼。三个月。镣铐的边缘已被磨得光滑。身上的囚服破烂不堪,
散发着连自己都厌恶的气味。死亡的阴影如跗骨之蛆,时刻缠绕。
但预期的“鸩酒”或“白绫”,始终没有来。她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将我扔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任由恐惧和绝望慢慢蚕食。这比直接杀了我,更残忍。这天,
牢门外的脚步声不同以往。更轻,更稳。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我缓缓抬起头。隔着肮脏的栅栏,看到了一抹明黄。金线绣成的龙纹,
在甬道壁灯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她来了。终于,还是来了。来亲自为这出戏,
落下最后一幕。我靠着墙,没动,甚至懒得起身行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一身耀眼的龙袍,与这污秽的死牢是何等格格不入。
看着她依旧美丽、却只剩冰封威仪的脸庞。狱卒惶恐地打开牢门,然后屏息垂首,
退得远远的。她独自一人,走了进来。狭小的牢房因她的到来,更显逼仄。昂贵的龙涎香,
也压不住那经年累月的腐臭。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
像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也好。我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
像是破旧的风箱。“陛下的御厨……”我顿了顿,积攒着力气,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摇尾乞怜般的谄媚?不,是彻骨的嘲讽。
“手艺可还合口味?”那些为她扫清道路的“佳肴”,
那些她安然享用的、沾染旧臣鲜血的盛宴。她似乎怔了一下。极细微的表情,快得像是错觉。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她没有回答。
反而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她抬起手,解开了龙袍最上面的盘扣。然后,
是第二个,第三个……明黄的龙袍被她褪下,随意地扔在肮脏的地上。
露出里面——一身素麻孝衣。白得刺眼。在这昏暗的牢房里,像一道骤然劈开的闪电。
我所有的思维,瞬间停滞。瞳孔骤然收缩。她……她里面为何穿着孝衣?为谁戴孝?先帝?
可先帝大丧早已过去。而且,她如今是九五之尊,
怎会……她仿佛没有看到我脸上的震惊与茫然。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牢门外吩咐了一句。
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拿来。”一名低着头、浑身颤抖的内侍,捧着一个普通的粗陶碗,
小步快走进来。碗里热气腾腾。一股熟悉的、简单却纯粹的食物香气,
瞬间驱散了牢房里的恶臭,霸道地钻入我的鼻腔。是阳春面。葱花,猪油,
酱油汤底……是我故乡的味道。是我很多年前,在她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后,偷偷带她出宫,
在街边小摊吃的那一碗。她当时饿极了,吃得鼻尖冒汗,眼睛亮晶晶地对我说:“先生,
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她记得。她竟然记得。内侍放下碗,几乎连滚爬跑地退了出去。
牢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她捧着那只粗陶碗,碗沿的热气熏湿了她的睫毛。她看着我,
眼神复杂得让我窒息。那里面没有了朝堂上的冰冷,也没有了之前的威仪。
只有一种极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决绝与哀恸。“别说话。
”她将碗递到我被镣铐束缚的双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吃。
”温热的碗壁熨烫着我冰凉的、布满污垢的手。镣铐哗啦作响。我看着碗里清亮的汤,
细细的面条,翠绿的葱花。香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一切都透着极致的诡异。
龙袍下的孝衣。亲临死牢。一碗来自遥远记忆的、她亲手捧来的阳春面。
所有的反常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我不敢相信的答案。我猛地抬头,看向她。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避开了我的目光,视线落在那碗面上,又像是透过面,
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唇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然后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
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吃完。”“朕带你去看先帝的真正遗诏。
”温热的粗陶碗熨着掌心。镣铐沉重,手腕被磨破的旧伤在湿热蒸汽里刺痒地疼。
阳春面的香气钻进鼻腔,霸道地盖过牢狱的陈腐。像一根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刺破记忆脓包,
流出滚烫的、几乎要被遗忘的酸楚。很多年前,宫墙阴影下,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鼻青脸肿,宫装撕破,眼里憋着一包倔强的泪,死活不肯掉下来。我递给她一方干净帕子,
她却抓住我衣袖,声音哑得厉害。“先生,我饿。”冒险带她溜出宫门。西市最角落的摊子,
油腻的桌子,摇摇欲坠的条凳。老板勺背敲击锅边,哐哐作响。
她埋首在那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里,吃得毫无仪态,额发被汗水粘在通红的脸颊上。抬起脸,
眼睛亮得惊人,嘴角还沾着一点油花。“先生,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她说。后来,
御膳房的山珍海味,她尝过便罢。唯有几次彻夜谋划至精疲力竭时,她会揉着额角,
状似无意地提一句。“倒是有些想念宫外那碗面了。”我总会躬身。
“臣稍后让……”她总是打断,摇摇头,不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回密报或地图上。
仿佛那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呓语。原来她都记得。在这弥漫死亡气息的死牢最深处。
她褪去帝王龙袍,一身刺目孝衣,亲手捧来这碗滚烫的、来自遥远过去的面。“别说话。
”“快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先帝的真正遗诏?
这几个字砸下来,足以掀翻整个朝堂,打败她刚刚坐稳的帝位!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心脏狂跳,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成冰。
无数疑问、震惊、骇然在脑中疯狂撕扯。但我看着她那双眼睛。里面的冰封碎裂了,
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这不是戏谑。不是试探。
我猛地低下头,不再看她。双手被镣铐束缚,动作笨拙僵硬。几乎是将脸埋进碗里,
狼吞虎咽。面条烫得舌尖发麻,失去味觉,只有滚烫的灼热感一路烧进胃里。
像吞下烧红的炭。咀嚼?根本来不及。只是机械地吞咽,
囫囵吞下这不知是救赎还是更大陷阱的“断头饭”。汤水溅出,落在肮脏的囚衣上,
留下深色污渍。镣铐随着动作哗啦作响,在死寂的牢房里刺耳至极。她就站在一旁,
沉默地看着。素白的孝衣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团模糊的、哀伤的雾。时间被拉扯得变形。
每一口吞咽都漫长如一个世纪。终于,碗底见空。最后一口滚烫的汤滑过喉咙,灼痛感鲜明。
我几乎是脱力地停下,粗重地喘息,胸腔剧烈起伏。碗沿还残留着烫手的温度。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