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苏晚晴不是。
她看到了那株死而复生的观音莲,看到了那尊完好如初的青花瓶。
她无法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回到工作台,将那个八音盒捧了过来。
“陆先生,你可能需要再等一等。”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带着一种修复师面对委托人时的专业与坚持,“在你把它拿来之前,我以为只是简单的断裂粘合。
但我拆开检查之后发现,问题比想象的要复杂。”
她将八音盒的底部展示给陆衍看,用镊子指着其中一个细小的齿轮。
“你看这里,”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这个主控齿轮的轴心有轻微的偏移,导致它在转动时,会过度磨损第十二和第十三个音梳的簧片。
摇篮曲的后半段,有几个音己经出现了不易察觉的嘶哑。
如果不进行校准,不出半年,这几个音就会彻底哑掉。”
陆衍愣住了。
他显然没想到苏晚晴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低头看着那个复杂的机械结构,眼神里充满了意外。
苏晚晴继续说道:“至于这只翅膀,断口处的木纤维很脆弱,简单的粘合并不牢固。
我需要用特制的填充剂加固内部,再进行无痕修复,这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
你女儿说,小天鹅会疼。
我想,你也不希望它被‘治疗’好之后,很快又‘旧伤复发’吧?”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陆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既然答应了她,就会把它彻底修好。
这是我的职业准则。”
一番话说完,空气陷入了寂静。
陆衍的脸上,那层伪装出来的、想要尽快脱身的焦急,正在一点点瓦解。
他看着苏晚晴那双专注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恐惧、探究或是贪婪,只有一种纯粹的、对于“修复”这件事本身的执着。
他那套“我们马上就走”的谎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是一个父亲,他知道女儿有多么珍视这个八音盒。
那是她早己去世的妈妈留下的唯一遗物。
苏晚晴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许久,他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
“……那……那就拜托你了。”
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妥协。
“我会的。”
苏晚晴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从工作台上拿起那张团子画给她的画,递了过去,“这个,也还给你吧。”
她没有提那盆起死回生的观音莲,一个字都没有提。
她只是在用这个动作告诉他:我知道你们的秘密,但我无意探究,更无意伤害。
我归还这张“神奇”的画,就像归还一个烫手的山芋,表示我不想与你们的世界有更多的牵扯。
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也是一种高级的安抚。
陆衍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画,又抬头看了看苏晚晴。
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这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儿童涂鸦。
最终,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张画纸,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谢谢。”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感激,有警惕,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在老街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既高大,又无比孤单。
苏晚晴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知道,自己刚刚打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心理战。
她赢了,为自己争取到了探寻真相的时间与空间。
她走到窗边,看着隔壁那栋小楼的灯光亮起。
从今天起,她的世界,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而那个断了翅膀的八音盒,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唯一的桥梁。
夜色如墨,将江城老街浸染得格外静谧。
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来,只剩下几声零落的虫鸣和远处江水流淌的隐约回响。
“晚晴修复室”里,灯火通明。
苏晚晴没有回家,她选择留在了这个完全属于她的空间里。
白天发生的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熟悉的环境来消化,而修复工作,是她平复心绪最好的方式。
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处理那个木质八音盒。
她己经将八音盒的机械机芯完整地拆卸了下来,二十多个大小不一的精密零件,按照拆解的顺序,整齐地排列在白色的绒布上。
每一个齿轮,每一片音梳的簧片,都像一件微缩的艺术品。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用特制的清洗剂擦拭掉经年累月的油污,在放大镜下检查每一个零件的磨损情况,再用最细的校准工具,将那个有轻微偏移的主控齿轮轴心,一点一点地拨回原位。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过程,但苏晚晴乐在其中。
在她手中,冰冷的金属和木头似乎有了生命。
她能感受到制造者倾注在它身上的爱意,也能想象出团子抱着它,听着摇篮曲安然入睡的恬静模样。
这件物品,是连接着逝去的母亲、疲惫的父亲和那个拥有神秘力量的小女孩之间,最温暖的纽带。
当她开始调配用于修复天鹅翅膀的填充剂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的风暴己经彻底平息了。
青花瓶的离奇复原,观音莲的枯木逢春,这些颠覆了她二十多年唯物主义认知的事情,此刻在眼前这件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八音盒面前,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可以被接纳的理由。
那个叫团子的小女孩,她的世界或许本就如此。
纯粹、首接,心之所向,笔之所至,便能成真。
那不是什么妖术或怪物,而是一种……未被尘世规则所束缚的天赋。
而她的父亲陆衍,那个用冷漠和警惕将自己层层包裹的男人,他不是在隐瞒一个危险的秘密,而是在守护一份脆弱的奇迹。
想通了这一点,苏晚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
她端起旁边早己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目光不经意地扫向窗外。
也就在这一刻,她的动作凝固了。
窗外,老街的路灯依然亮着,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但那光晕之下,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正对着她工作室门口的那盏老式路灯,灯柱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弯曲,像一根被煮软了的面条,无力地耷拉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