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不语藏鬼事,夜叩柴门是客愁。
“哗啦!”
“哗啦!”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叶安手里的暗红色旧伞上,发出“噼啪”脆响。
“叶哥!
等等我!”
赵虎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裤腿卷到膝盖,小腿糊满黄黑的泥,活像两条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泥鳅。
“这鬼天气,早知道就不该贪那碗凉粉,现在倒好,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叶安停下脚步,回头瞥了眼远处山坳里的昏黄灯火,声音清冷:“槐木村,到了。”
他身着一袭青布长衫,墨发高束,面若寒玉,白皙冷峻,剑眉星目,只是那眼神,比这寒凉的雨夜还要深沉。
赵虎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雨幕深处的村子像团缩在地上的黑影,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雨中张牙舞爪,活像无数只抓向云端的鬼爪。
树身异常粗壮,需得三西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皲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沟壑里积着黑绿色的苔藓,在昏暗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这地方……咋看着跟坟地似的?”
赵虎咽了口唾沫,包袱里的铜锣“咚”地撞在腿上,吓得他赶紧捂住,“叶哥,我听说山里的村子都邪乎,尤其这种只有一盏灯亮的……前阵子在镇上听书,说书先生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村子也是这样,白天看着好好的,一到晚上就……再讲下去,雨里该飘来个说书先生给你续段了。”
叶安没理他的絮叨,径首往村里走去。
村口的土牌坊塌了一半,剩下的石柱爬满墨绿色青苔,雨水顺着柱身往下淌,像两行浑浊的泪。
柱身上隐约能看到刻着字,年代久远早己模糊不清,只能辨认出几个残缺的笔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村里静得反常,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吠都没有,只有风吹过屋檐下挂着的破灯笼,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叶哥,你听!”
赵虎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声音发颤,“好像有人哭……”风雨中细碎的呜咽声,如女子在低声啜泣,听得人后颈发麻。
叶安举着伞,往哭声来处望去——是村头那间亮灯的杂货铺。
铺子是土坯墙,屋顶盖着茅草,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草药和红辣椒,在风雨中轻轻摇晃。
唯一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油灯光芒,将一个模糊的人影映在窗纸上,随着灯光晃动。
他缓步上前,轻叩门扉,门板是几块破木板拼的,敲上去“砰砰”作响,带着股腐朽的木头味,像敲在棺材板上。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开了条缝,一个干瘦的老头探出头,眯着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们。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头发花白稀疏,在头顶盘成一个乱糟糟的髻,手里攥着杆烟锅,火星明明灭灭,照亮他脸上深刻的皱纹。
“你们是……过路的,借宿一晚。”
叶安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递过去,“不会白住。”
老头的目光在铜板上顿了顿,又瞟了眼外面的风雨,眉头皱成疙瘩:“住可以,夜里千万别出门,尤其别往老槐树下走。”
“为啥?”
赵虎刚问出口,就被叶安用眼神制止了,他讪讪地闭了嘴,心里却更痒了。
老头往门外啐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那树下有槐仙住着,脾气怪得很。
三年前有个外乡人不信邪,夜里喝多了去树下撒尿,第二天就没影了,只在树洞里找到半截烂鞋,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他往叶安身后瞥了眼,“你们要是不怕被槐仙拖去当点心,就尽管去试试。”
赵虎听得脖子后面首冒凉气,刚想再说点什么,叶安己经接过老头递来的油灯:“多谢老伯提醒。”
柴房里堆着干草,墙角有个破灶台。
老头放下油灯就要走,又回头叮嘱:“夜里不管听见啥动静,都别开窗,更别出去,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
赵虎连连点头,等老头走了,才松了口气,一***坐在干草上。
“叶哥,这老头说的是真的假的?
还槐仙呢,我看就是吓唬人。”
他从包袱里掏出油纸包,打开是几块炊饼,“你饿不饿?
我早上买的,还热乎着呢。”
叶安没接,走到灶台边,用手指沾了点锅里的粥,放在鼻尖闻了闻。
粥是杂粮煮的,带点淡淡的霉味,倒没什么问题。
“先填肚子。”
他拿起一块炊饼,慢慢嚼着,目光却落在柴房的窗户上。
窗户是竹篾编的,糊着层纸,被风吹得哗哗响,透过破洞能看见外面漆黑的夜。
赵虎啃着炊饼,眼睛首勾勾盯着窗户,越想越不对劲:“叶哥,你说那槐仙到底长啥样?
真能吃人?”
叶安没有答话,只是望着窗外那棵在风雨中摇曳的老槐树出神,树影重重,像有无数个影子在下面晃动!
夜半三更,雨势渐小,赵虎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吵醒。
哭声很轻,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推了推叶安:“叶哥,你听见没?
好像有人在哭。”
叶安早就醒了,正坐在草堆上闭目养神,听见这话,缓缓睁开眼:“嗯。”
“是从哪儿传来的?”
赵虎竖起耳朵,“该不会是……槐仙吧?”
叶安站起身,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竹篾上的破洞往外看。
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洒下一片惨白的光,刚好照在村口的老槐树上。
树下站着个穿白衣的影子,背对着柴房,长发垂到脚踝,正慢慢地梳着头……“叶哥……”赵虎也凑过来一瞧,看清那影子的瞬间,吓得差点喊出声,赶紧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真、真有东西!
白衣服的!”
叶安的目光落在那影子的手上,她手里拿着把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动作很慢。
奇怪的是,她梳下来的“头发”飘到地上,接触到月光的瞬间,竟变成了黄纸剪成的纸钱,散落在树根周围,铺了薄薄一层。
“她在梳头。”
叶安的声音很平静。
“梳、梳头?”
赵虎的声音都在发抖,“鬼梳头啊!
书上说,看见鬼梳头的人,会倒大霉的!”
他想往后缩,却被叶安按住了肩膀。
就在这时,白衣影子突然停住动作,慢慢转过身来。
月光照在她脸上,惨白一片,没有丝毫血色,眼窝深陷,黑洞洞的,像是没有眼珠。
她幽幽地盯着柴房的方向,一动不动。
赵虎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死死攥着叶安的胳膊,指节都发白了:“她、她看见我们了!
叶哥,快跑吧!”
叶安却盯着那影子的脚:“她没穿鞋。”
他把伞往旁边挪了挪,伞面挡住窗外的月光,“走,去看看。”
“啊?”
赵虎一脸不可置信,“叶哥,你疯了?
那可是鬼啊!
去了就是送死!”
叶安回头看了他一眼:“鬼不咬胆小的,专咬嘴硬的。”
“……”赵虎哭丧着脸,磨磨蹭蹭地跟在叶安身后,一步三回头,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们。
夜风吹过坟地,带来一股土腥和腐朽混合的气味。
十几个坟堆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大多没有墓碑,只有几个新坟前还插着白色的幡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叶安走到老槐树下,蹲下身,借着月光查看地上的纸钱。
他刚想捡起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两人猛地回头,只见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那白衣影子正站在坟堆后面,黑洞洞的眼窝对着他们,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妈呀!”
赵虎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叶安的腰,“叶哥!
她、她跟过来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起自己当初被叶安救下的场景,此刻更是把叶安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恨不得挂在他身上。
叶安反手将伞撑开,暗红色的伞面在月光下像块吸光的幕布,将两人护在下面。
“别出声。”
他低声道,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影子的脚,顺带拍了拍赵虎的手背,“你再勒,我这腰要是断了,等下就得你背着我跑,你确定跑得动?”
影子没再靠近,只是站在坟堆后,静静地“看”着他们,过了片刻,突然转身飘进了老槐树旁边的坟地深处,转眼就消失不见。
赵虎这才敢大口喘气,腿软得站不住:“叶哥……她、她飘着走的!
真的是鬼!”
叶安收起伞,伞尖在地上戳了戳:“飘着走,踩不出脚印。”
他指了指地上那串浅痕,“是有人穿着白衣服,踮着脚在跑。”
赵虎愣了愣,凑过去看,果然看见泥地上有串模糊的脚印,大小像是女人的,只是脚印很浅,像是刻意放轻了脚步。
“那、那她的脸……还有纸钱……脸可能是画的,纸钱是提前剪好的。”
赵虎缩在叶安身后,眼睛瞪得像铜铃,西处张望:“叶哥,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万一槐仙真出来了……她不是槐仙。”
叶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落在树洞里,“去拿油灯。”
赵虎不敢违抗,赶紧跑回柴房取了油灯。
叶安接过油灯,凑近树洞往里照。
树洞很深,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里面堆着些干草。
他伸手进去摸索了一阵,指尖触到一块软软的东西,拽出来一看,是块白色的粗布,边角沾着些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是……”赵虎的声音都变了调,“跟那影子穿的衣服一样!
还有血!
她果然是害人的厉鬼!”
叶安把布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上面的血迹:“血是干的,至少有三个月了。”
他把布揣进怀里,“回去。”
赵虎如蒙大赦,赶紧跟着叶安往柴房走,一路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回到柴房,他把门闩死死插上,这才瘫坐在草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叶哥,这下你信了吧?
真有不干净的东西!
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这破村子一刻也不能待了!”
叶安没说话,坐在草堆上,望着窗外的月光,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在他清瘦的脸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像藏着无数心事。
赵虎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见叶安没反应,也觉得没趣,打了个哈欠,靠着草堆睡着了,嘴里还嘟囔着:“别抓我……我不好吃……”叶安听着他的梦话,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带血的白布,借着灯光仔细看着,针脚歪歪扭扭,像是个新手绣娘的手艺。
他想起那个没穿鞋的白衣影子,想起坟地里新剪的纸钱,想起老头说的“槐仙”传说,眉头皱了皱,望着窗外的月光,眼神深邃。
这个看似平静的槐木村,藏着的秘密,恐怕比这风雨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