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天光,像一层薄纱蒙在北京的上空。周伟睁开眼时,
上铺的床板还透着隔壁工地塔吊的影子——那影子每晚晃悠到后半夜,倒成了他的生物钟。
他蜷着身子,尽量不发出声响,从上下铺的铁架间往下挪。铁架吱呀响了一声,他顿住,
低头看了看铺下三张熟睡的脸,才继续往下爬。十平米的出租屋挤得像罐头。
四张上下铺占去大半空间,中间只留条能过一个人的窄道。墙角堆着工友们的行李,
塑料布裹着的被褥上落了层灰,空气里飘着隔夜泡面的油味、汗湿的劳保服味,
还有老李脚臭的酸气——混合成一种属于底层劳动者的、热腾腾的烟火气。
周伟踮脚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楼下的早餐摊刚支起棚子,油条在油锅里滋滋响,
远处的公交站还没人,只有路灯在地上投着孤零零的光。“又捡破烂去啊?
”中铺的赵鹏翻了个身,含糊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他是工地上的钢筋工,比周伟大两岁,
总爱拿周伟的“副业”打趣。周伟没回头,蹲下身系鞋带。帆布劳保鞋的鞋带磨得发毛,
他绕了两圈才系紧。“顺手。”他只说两个字。赵鹏嗤笑一声:“一天挣三百多还不够?
非得去翻垃圾桶,掉不掉价?”周伟没接话。他从床底拖出三个蛇皮袋——一个装塑料瓶,
一个装纸板,还有个小布袋专收废铜烂铁。三年前从河北农村来北京时,
奶奶塞给他一沓皱巴巴的零钱,说“钱是省出来的”。现在奶奶卧病在床,
每个月的药费得从他工资里抠,不“顺手”捡点,哪够?他拎着袋子出门,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扑在脸上。背街小巷里,垃圾桶旁还结着霜,他戴着手套翻找,
塑料瓶碰撞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楚。有次赵鹏问他:“你就不怕被老乡看见笑话?
”他当时正把一摞纸板塞进袋里,头也不抬地说:“奶奶说,东西有用没用,得上手才知道。
人也是。”那天他绕到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老街。这街挨着老胡同,墙根下的长椅是铸铁的,
雕着缠枝纹,许是哪个单位淘汰的旧物。他弯腰捡一个滚到椅脚的塑料瓶,
眼角瞥见落叶堆里闪着点微光。扒开枯叶,是枚铜钱。他捏起来,用手套擦了擦,
铜绿簌簌往下掉。外圆内方,边缘磨得圆润,正面刻着“永乐通宝”四个字,笔画深挺。
奇怪的是,铜钱中间有道斜裂纹,从方孔一直裂到边缘,像要把它劈成两半。
他把铜钱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土腥气,还有点说不清的温热——不是体温,
是从铜胎里透出来的,像揣了颗刚晒过太阳的石子。“有意思。”他把铜钱揣进内兜,
贴着心口。那天捡的废品比往常少,他却走得轻快,总觉得心口那点温热跟着脚步跳。
工地上的日头毒得很。周伟和工友们站在脚手架上绑钢筋,汗水顺着安全帽的系带往下淌,
滴在滚烫的钢筋上,“滋”地化成白汽。机械轰鸣里,他突然听见个细弱的声音,
像有人在耳边嘀咕:“妈的,这鬼天气热死了。”他转头看旁边的老王,老王正张嘴喘气,
没说话。他以为是幻听,继续手头的活,又听见个女声:“晚上得去喝两杯。
”——可脚手架上全是男的。“女儿明天生日,该买个什么礼物呢?”这声音更清楚了,
带着点焦虑。周伟猛地停手,往下看。工头老张正站在地面指挥,手机贴在耳朵上,
眉头皱着。他挂了电话,骂了句“小兔崽子”,又喊:“周伟!发什么愣!
”周伟赶紧低头绑钢筋,手心却发慌。这声音……是老张的?可他明明没说话。午饭时,
老张端着搪瓷缸子凑过来,缸子里是白菜炖豆腐,飘着两片肥肉。“周伟,明天有个急活。
”他扒了口饭,“朝阳区梧桐苑,业主急着验收阳台栏杆,工钱双倍。
”周围的工友瞬间炸了。“老张偏心啊!”赵鹏嚷嚷,“凭啥给他?”“凭他干活细。
”老张瞥了赵鹏一眼,“上次你焊的栏杆,业主验了三次都没过,还好意思说?
”他又转向周伟,“那地方是高档小区,你去了别毛手毛脚,穿干净点。”周伟点点头,
心里算着账:双倍工钱,够给奶奶买半个月的药了。第二天清晨,
周伟特意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把劳保鞋刷了刷。梧桐苑的大门气派得很,
大理石门柱上雕着狮子,保安室的玻璃擦得能照见人。保安接过老张给的介绍信,
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打量周伟的鞋——虽然刷过,鞋边还是沾着点水泥印。“进去吧,
3号楼18层。”保安指了指远处的楼,语气冷淡。电梯是镜面的,周伟站在角落,
看着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团。18层到了,门一开,是条铺着地毯的走廊,踩上去没声音。
业主家的门没关严,他敲了敲,听见里面有人说:“进来。”他推门进去,瞬间被晃了眼。
整面墙的落地窗,把北京的天际线框在眼前——国贸的高楼、远处的电视塔,
都在晨光里发亮。地面是白大理石,光脚踩上去估计都凉。他踮着脚往里走,
生怕劳保鞋底的灰蹭在地上,心里直犯嘀咕:这房子,够在老家盖十栋砖房了。
“你就是来检查栏杆的工人?”清冷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周伟猛地转身,
差点撞翻旁边的花架。花架上摆着盆绿萝,叶子嫩得能掐出水。
站在花架旁的女人穿着白色西装套裙,料子挺括,腰上系着条细皮带,长发挽成发髻,
露出纤细的脖颈。她脸上化着淡妆,眼线描得很细,嘴角抿着,
眼神里带着点疏离——像商场橱窗里的模特,好看,却不接地气。“是,我是周伟。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手背在身后擦了擦汗。女人微微点头,伸出手:“林倩,
业主的助理。王总担心阳台栏杆的焊接问题,麻烦你仔细检查。”他慌忙伸手,
指尖碰到她的手——凉的,软的,像碰了下花瓣。他赶紧缩回来,手心更烫了。“放心,
俺干活实在。”一紧张,河北老家的口音就溜了出来。林倩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不是笑,是抿得更紧了。就在这一瞬,周伟脑子里“嗡”了一声,
像有人在里面说话:“农村来的?可别是个马虎人。”他猛地抬头,林倩的嘴唇明明没动。
“怎么了?”林倩挑眉,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没事。”他慌忙别开眼,走向阳台。
阳台的栏杆是不锈钢的,亮得能照见人影。他蹲下身,手指敲了敲焊点,
又摸了摸接口处的弧度——焊得还行,就是有两处焊渣没清理干净,业主讲究的话,
估计会挑刺。他正拿砂纸磨焊渣,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林倩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抱着胳膊看他。他心里一紧,又听见那个声音:“动作倒是挺熟练。”他磨得更卖力了,
砂纸蹭着金属,发出沙沙响。“手上有老茧,是干活的人。”——那声音又响了,
带着点松动。他偷偷抬眼,林倩正盯着他的手。他的手掌、指节全是老茧,
还有道没长好的疤,是上次搬钢筋时划的。“比上次那个靠谱多了。”周伟停下手,
心里慢慢亮堂了:这声音,是林倩想的?他捏了捏口袋里的铜钱,那点温热还在。
难道是这铜钱搞的鬼?检查完栏杆,他拿本子记了两处需要补焊的地方,转身找林倩。
“林助理,这两处得补一下,不然时间长了容易生锈。”林倩接过本子,低头看时,
头发滑下来一缕,垂在脸颊旁。周伟听见她想:“还好发现了,王总要是知道没检查出来,
又要骂我。”他突然渴得厉害,咽了口唾沫:“林助理,能给杯水喝吗?”林倩愣了下,
指了指厨房:“冰箱里有矿泉水,你自己拿吧。”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连在一起。
冰箱是***门的,银色外壳,他拉开门,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几瓶依云矿泉水,
就只有两盒标着“代餐粉”的东西,蓝白包装,看着像药。他拿了瓶水,刚拧开,
听见身后传来心声:“又是一天靠代餐度日,真想喝一碗奶奶做的疙瘩汤。”他转身,
脱口而出:“你会做疙瘩汤?”林倩手里正拿着个文件袋,闻言猛地抬头,
眼神瞬间警惕:“你说什么?”周伟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
脸一下子红了:“我、我是说,看冰箱里没什么吃的……城里人忙,估计顾不上做饭。
”他挠挠头,“俺老家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林倩的眼神松了点,
把文件袋放在台面上:“谢谢关心,我有营养师配的代餐。
”可周伟听见她心里说:“连续吃了两周代餐粉,现在看到粉状物就想吐。
”他看着她清瘦的脸,突然想起奶奶总说“饭得热乎着吃才养人”,
脑子一热:“俺明天给你带点老家特产吧?自己种的玉米面,做疙瘩汤最香。
”林倩明显愣了,睫毛颤了颤。她脸上还挂着职业化的笑:“不必麻烦了。
”但周伟听得清楚:“突然好想喝一口热乎乎的疙瘩汤啊……”第二天上工前,
周伟去了趟菜市场旁的杂粮店。他从包里掏出个布袋子,是奶奶缝的,蓝底白花,
装了两斤玉米面——这是上次回家,奶奶磨好给他带的,说“城里买的不如家里的香”。
他又去隔壁腌菜摊,买了罐酸菜,是老家那种酸脆口的,摊主是个河北老乡,
给他多装了两勺汤汁。中午歇工,他揣着袋子往梧桐苑跑。林倩说她中午在业主办公室加班,
他到了楼下,给她发微信:“俺在楼下,给你带了玉米面。”过了五分钟,
林倩回复:“上来吧,23楼办公室。”办公室在23楼,比昨天那套公寓更气派。
前台领着他往里走,格子间里的人都穿着西装,敲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
林倩的工位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摆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放着个保温杯,
里面估计还是代餐粉。“放这吧。”她指了指桌角,声音压得很低。
周伟把布袋子和玻璃罐放好,布袋上还沾着点玉米面,黄澄澄的,
在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格外显眼。“这玉米面没添加剂,俺奶奶自己磨的。”他怕她嫌脏,
赶紧解释,“酸菜也是干净的,用井水腌的。”林倩点点头,刚要说话,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穿着深蓝色西装,肚子挺得老高,瞥了眼桌上的东西,
眉头立刻皱起来:“林助理,下午的会议材料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王总。
”林倩站起来,把材料递过去。王总没接,眼睛还盯着那袋玉米面,
鼻子皱了皱:“这是什么?”林倩的手紧了紧:“王总,这是……朋友带来的特产。
”王总斜眼看了看周伟,目光从他沾着水泥的衬衫扫到磨毛的鞋边,嗤笑一声:“收拾干净,
别弄得办公室一股味儿。”说完,捏着材料的一角,头也不回地走了。周伟脸上烧得慌,
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他拿起袋子就要走。“别。
”林倩突然按住他的手。她的手还是凉的,却很用力。“放着吧,我很喜欢。”她声音很轻,
却很清楚。
周伟听见她心里说:“好久没人这么真诚地关心我吃得好不好了……”他心里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