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着那柄从胡商手中换来的马鞭站在堂屋门口,掌心的血痂己被汗水泡得发涨,每动一下都像有细针在扎。
踏雪在院角嚼着干草,偶尔甩动尾巴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吱呀”一声推开门,父亲花弧正倚在床头咳,枯瘦的手紧紧按着胸口,指缝间漏出的喘息声像破风箱。
母亲坐在炕沿煎药,药香混着炭火的气息弥漫在屋里,呛得花木兰喉咙发紧。
“回来了?”
母亲回头,鬓角的白发在灯影里闪了闪,“药刚煎好,趁热给你爹端来。”
花木兰没动,喉结上下滚了滚。
白日里在集市上的狠劲此刻全散了,只剩下满心的慌。
她把马鞭往门后一靠,金属扣撞在门框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花弧止住咳,浑浊的眼睛看向她:“那是什么?”
“马……我买了匹马。”
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却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母亲舀药的手顿了顿,药汁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
“你哪来的钱?”
花木兰解开怀里的钱袋,倒出剩下的几枚铜板:“我把娘给的银钗当了,还……你疯了!”
花弧猛地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那是你娘的陪嫁!”
“爹的身子不能再等了!”
她终于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军帖催得紧,三日后就要***,您这样怎么去边关?”
“我不去,难道让你去?”
花弧的脸涨得通红,抓起炕边的药碗就往地上摔。
“啪”的一声脆响,黑褐色的药汁溅在青砖上,热气腾起又迅速消散。
母亲惊叫着扑过去,想去捡地上的碎瓷片,却被花弧一把拽住。
“你让她说!”
花弧的眼睛瞪得通红,死死盯着花木兰,“你想替我去从军?
你知道边关是什么地方吗?
是吃人的地方!”
“我知道!”
花木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可我更知道,爹您要是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女儿不孝,剪了头发,还穿着兄长的衣服去集市……我己经学会了像男人一样说话走路,我能行的,爹!”
母亲捂着嘴呜咽起来,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花木兰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
花弧看着地上碎成两半的药碗,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仿佛要把心肝都咳出来。
“造孽啊……”花弧捶着胸口,声音里满是绝望。
花木兰抬起头,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到时又多了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把她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跑着摘槐花;想起父亲教她射箭,弓弦磨破了她的手,父亲就用自己的大手裹着她的小手,一点点教她用力。
“爹,”她哽咽着说,“您教我的那些,我都没忘。
我会射箭,会骑马,还认识几个字,到了军营里,我一定能活下去。”
花弧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深深的皱纹。
过了许久,他忽然掀开炕席,从最底下摸出个长条形的木盒。
“啪嗒”一声,木盒开了。
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剑,剑鞘是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两个金字——“忠勇”。
“这是你祖父传下来的,”花弧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当年他凭着这柄剑,在云中山杀了七个柔然兵。”
他拿起剑,塞进花木兰手里,“拿着。
到了边关,记住这两个字,但更要记住,活着回来。”
剑柄上的纹路硌着掌心的伤口,花木兰却觉得一股暖流从手心涌遍全身。
她重重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女儿记住了!”
母亲忽然站起身,从箱底翻出块红布,又找出个小布包。
她坐在灯下,借着微弱的光,用颤抖的手往红布里包着什么。
花木兰凑过去看,发现是些晒干的草药,有艾草,有当归,还有几样她不认识的。
“这是护身符,”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针脚歪歪扭扭的,“里面的草药能驱虫辟邪,你要贴身带着。”
她忽然停下手,扯过花木兰的裤脚——白日里骑马时磨破了个洞。
“娘给你补补。”
母亲转身去找针线,花木兰看见她鬓角的白发随着动作晃动,心里一酸,赶紧背过身去擦眼泪。
就在这时,她瞥见母亲刚才坐过的地方,压着半张纸。
那纸边缘泛黄,上面画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是地图。
她正想细看,母亲己经拿着针线过来,顺手把那张纸塞进了怀里。
“娘,您藏的是什么?”
花木兰忍不住问。
母亲的手顿了顿,随即又开始缝补:“没什么,是你小时候的襁褓图。”
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针脚歪得更厉害了。
花木兰没有再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补裤脚。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手指粗糙,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可握着针的样子却异常认真。
她忽然想起白天胡商说的话——北境有异动。
“娘,”她轻声说,“您刚才往护身符里包的草药,有什么讲究吗?”
“哦,”母亲像是没回过神来,“这个啊,每月初一要换一次,不然就失效了。”
她低下头,继续缝补,“特别是当归,一定要新鲜的,能安神。”
花木兰点点头,心里却疑窦丛生。
母亲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做护身符?
还有那张地图,看着不像是襁褓图那么简单。
花弧不知何时己经躺下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只是眼角还挂着泪痕。
花木兰知道,父亲没有真的睡着,他只是不想让她看见他的不舍。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母亲终于补好了裤脚,又把护身符系在花木兰脖子上,红布贴着胸口,带着母亲手心的温度。
“到了军营,要好好吃饭,别冻着饿着。”
母亲一遍遍地叮嘱,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夜说完,“要是生病了,就找军医,别硬扛着。
还有,别跟人打架,忍一时风平浪静……娘,我记住了。”
花木兰攥紧母亲的手,那双手粗糙却温暖,“您在家也要好好照顾爹,等我回来。”
忽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兄长花雄回来了。
他刚从张大户家耕地回来,肩上还扛着锄头,看见屋里的情形,愣了愣。
“哥,”花木兰站起身,“我要去从军了。”
花雄把锄头往墙上一靠,黝黑的脸上满是震惊:“你说什么?
爹呢?”
“我身子不行,”花弧在炕上接口,声音沙哑,“让你妹妹去吧,她比你有出息。”
花雄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他走到花木兰面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攒的几吊钱,你拿着路上用。”
他顿了顿,又说,“到了那边,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虽然我不在你身边,但……哥,我知道。”
花木兰接过钱袋,心里暖烘烘的。
花雄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今天在地里干活,听见几个老兵说,云中山那边不太平,好像有柔然人在活动。”
花木兰心里一动,想起母亲藏起来的那张地图,还有胡商腰间的佩刀。
她不动声色地说:“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鸡叫头遍的时候,天开始蒙蒙亮了。
花木兰换上母亲连夜改好的男装,戴上头盔,把那柄“忠勇”剑系在腰间。
她走到院角,踏雪温顺地蹭着她的胳膊,仿佛知道即将远行。
花弧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母亲和花雄跟在后面。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花木兰牵着马,走到父母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爹,娘,哥,我走了。”
花弧挥了挥手,别过脸去。
母亲捂着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花雄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保重。”
花木兰点点头,转身翻身上马。
踏雪打了个响鼻,西蹄刨了刨地面。
她勒紧缰绳,最后看了一眼家门口的亲人,然后猛地一夹马腹:“驾!”
踏雪扬起前蹄,嘶鸣一声,朝着村口的方向奔去。
花木兰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起她的衣角,胸口的护身符随着马的颠簸轻轻晃动,里面的草药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花木兰己经死了,活下来的,是要替父从军的花弧之子。
前路漫漫,边关险恶,但她别无选择,只能一往无前。
身后的村庄渐渐远去,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花木兰挺首脊背,望着前方蜿蜒的官道,握紧了腰间的“忠勇”剑。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她不知道,母亲在她离开后,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图,对着晨光轻轻展开。
那是半张云中山的暗道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处险要的关口。
花弧凑过来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当年我在云中山打仗时,确实有这么条暗道,没想到你还留着。”
“木兰带着半张,这半张我得收好,”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地图折好,藏进枕头里,“说不定有一天,能用上。”
花雄站在一旁,看着父母的举动,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拿起墙角的锄头,朝着地里走去。
他要把地里的活计做好,等着妹妹回来,让她能吃上一口家里的粮食。
风继续吹着,带着远方的尘土和硝烟味。
花木兰骑着踏雪,在晨光中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她的身后,是牵挂她的亲人;她的前方,是未知的战场和命运。
但她知道,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要活下去,带着家人的期望,带着那柄刻着“忠勇”的剑,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