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别怕,很快便好…”及笄后的第一个春日,我与他在书斋后阁初尝云雨。他贪得无餍。
此后四载,除却每月信期,他总唤我去他房中。而今他二十有一,已是朝中炙手可新的权臣。
杏花纷飞时,他终是执起我的手说:“该给你个名分了。”我弃了女红诗社,敛去锋芒,
学做贤淑端庄的未来主母。手帕交们都笑说,我此生便系在他身上了。我亦这般以为。
直到那日廊下,听见他与挚友笑谈:“当真要娶那丫头?”他轻笑一声,
瓷盏与玉桌相碰发出清响。“自然要娶。”他的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慵懒,“六年朝夕,
总该给她个交代。”“只是……”他尾音拖得绵长,“娶她为妻,
纳沈女为贵妾——这般安排,两全其美。”指甲猝然掐进沉香木门框。翌日,
余应峥上门提亲,人去楼空。1杏花如雪,落了又落,一晃五年时光。金陵城的春色依旧,
秦淮河畔的垂柳拂过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我执笔坐在临窗的画案前,
勾勒着最新一批绣样的纹路。窗外是熙攘的街市,窗内是墨香与茶香交织的宁静。“东家,
楼下来了一位客人,指名要见您。”侍女轻叩门扉。笔尖未停,我淡淡道:“可知是何人?
”“不曾通姓名,只递了这个进来。”一枚褪色的同心结静静躺在侍女掌心。红绳已泛旧,
金线绣着的“余”字却仍刺目。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请去雅室等候。
”雅室的门被推开时,那人正背对着我,仰头看墙上挂着的那幅《杏雨别春图》。
画上女子背影寥落,裙袂沾着零落花瓣,正走向一片烟雨朦胧。“五年不见,故人可好?
”他转过身来。朝服未换,紫金冠束发,眉宇间已褪去当年恣意,添了深沉权势。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带着能将人卷入深渊的暗流。“劳余大人挂心,一切安好。
”我立于门边,并不上前,“不知大人今日莅临寒舍,所为何事?
”他的目光掠过我素雅的妇人发髻,落在我身后——那里站着我的夫君,
当朝翰林院编修苏砚,他端着新沏的茶,笑容温润。
“听闻‘锦心绣阁’的东家技艺冠绝金陵,特来为家中新妇定制一套嫁衣。
”余应峥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真的只是一桩寻常买卖。“内子偏爱杏花样式。
”苏砚上前一步,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余大人伉俪情深,令人感佩。娘子,
既然余大人特意前来,便请将我们新绘的那册《百花争艳图》取来,请大人过目一选。
”我颔首转身,衣袖却被轻轻拉住。“不必麻烦。”余应峥的声音近在耳畔,
低得只有我能听见,“我只想知道,当年为何不告而别?”为何?
记忆呼啸着倒灌——雕花门廊下刺耳的对话。“余大人说笑了。”我抽回衣袖,
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当年婚约,本就是一厢情愿。大人既得佳偶,民妇亦觅得良人,
前尘旧事,何必再提?”“良人?”他轻笑一声,转向苏砚,“苏编修可知,她最不喜杏花,
因觉其花期太短,仿佛人间聚散无常?”苏砚微微一笑,
自然地将我微凉的手纳入掌心:“内子如今最爱的正是杏花。她说花开有时,人聚有期,
珍惜当下便好?”空气凝滞。窗外风吹过珠帘,响起细碎碰撞声,一如五年前那个午后。
余应峥最终选定了一幅缠枝莲纹样,定金丰厚。他起身告辞时,目光再次落回那幅画。
“这画中女子,背影倒有几分似你。”“大人错觉。”我垂眸,“世间失意人,大抵相似。
”他走后,苏砚轻轻拥住我:“若心中仍有余悸,日后他的订单,我来回绝便是。
”我靠在他肩头,摇了摇头。画案上,那枚同心结已被我拆解,红绳散乱如逝去的年华。
“他只是不明白,”我轻声道,“我离开不是为沈家小姐,也不是为妾室之名。
”而是为那句“两全其美”,彻底碾碎了六年光阴里我曾坚信不疑的情意。
五年前我孤身离京,一路南下来到金陵,用仅剩的银钱租下一间小铺,以卖绣品为生。
最初的日子艰难,日夜赶工至指尖破损是常事。直到那年冬日,我因饥寒交迫晕倒在街边,
被时任金陵通判的苏砚所救。他知我过往,却从不追问。只在我病中默默送来书籍画册,
在我重开绣阁时以文人友朋的名义题写匾额。他说:“女子立世,当有自己之名,
而非某某之妻、某某之女。”“锦心绣阁”之名由此传开。
我的绣品因画意新颖、针法灵动渐受仕女青睐,甚至传入宫中。三年时光,
我从落魄孤女成为金陵颇有名气的绣坊东家。而苏砚,始终以知己相伴,
直至去岁方表明心迹。……又是一年七夕,苏砚在院中杏树下为我系上新的同心结。
“这个结,我与你同系同解。”他说。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急停,
以及熟悉的、我曾听了六年的嗓音。“——告诉我一句真话!”余应峥去而复返,站在楼下,
官袍被雨打湿也浑然不觉。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竟有几分狼狈。我关窗的手停在半空。
苏砚轻轻按住我的肩,对楼下温声道:余大人,内子需要歇息了。三日后,
知府衙门突然来人查封绣坊,声称接到举报,锦心绣阁所用贡品丝线以次充好。
账本尽数收走,绣坊匾额被摘下。苏砚四处奔走,却接连碰壁。
昔日笑脸相迎的官员纷纷避而不见。深夜,他带着一身酒气归来,
第一次露出疲惫神色:有人要毁我仕途。翌日,
翰林院传来消息:苏砚因涉嫌科举舞弊被停职查办。证据是一封精心伪造的密信,
笔迹与他一般无二。雨下得更大时,我撑着伞立在余府门外。朱门开启,
他披着玄色大氅走出来,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似笑非笑的唇。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
他目光掠过我被雨水打湿的绣鞋,进来吧。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他递来干帕子,
我却径直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求大人高抬贵手。茶盖轻刮杯沿的声音格外清晰。
为了他,你竟肯跪我?他突然俯身捏住我下巴,那若我要你拿自己来换呢?
我猛地抬头,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执念。当夜,苏砚被释回家。他衣衫整齐,
只腕间有道浅淡勒痕。没事了。他依旧笑着抚我发顶,却避开了我的目光。三更时分,
我在他换下的衣衫里嗅到淡淡杏花香。次日,余府送来密信:明日午时,城南别院。
否则苏编修舞弊案卷将直达天听。我赴约时别院空无一人。只有满室杏花插瓶,甜香靡靡。
身后门扉突然落锁。余应峥从屏风后转出,指尖把玩着一枚同心结。
他猛地将我抵在杏花案前,宣纸散落如雪,六年朝夕,你竟真以为我能放手?
窗外忽然传来叩门声,苏砚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余大人,您要的东西带来了。门开处,
苏砚捧着绣坊地契与和离书而立,不敢看我的眼睛。用这些换锦绣前程。
余应峥笑着将同心结缠在我腕上,苏编修是聪明人。原来那日他腕间勒痕是苦肉计,
夜半杏香是赴约。他们早在我跪求那夜便达成了交易。为什么?我扯断红绳,
看丝线委地。苏砚终于抬头,眼底通红:因为他能给我你永远给不了的东西。
余应峥抚掌而笑:现在明白了?这世间真心不过——话未说完,我拔下金簪刺向他心口。
血珠溅上杏花枝时,我们都愣住了。原来我心底住着的还是当年那个,
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姑娘。很好。他却笑着握住簪身往深处送,这一下,
够你记我一辈子了。侍卫破门而入时,他倒在我肩上气息微弱。2叫太医...别声张。
余应峥攥着我的衣袖低喘,血浸透了他紫金色的朝服,苏编修,你知道该怎么说。
苏砚僵立在门口,手中的地契散落一地。他看着余应峥染血的手仍紧抓着我,
终于缓缓跪下行礼:大人为救内子被刺客所伤,下官...感激不尽。
我被软禁在别院厢房,窗外日夜守着带刀侍卫。第三天深夜,余应峥带着伤来看我,
脸色苍白却笑意更冷。苏砚升任翰林院学士的旨意明日就会下达。他抚着心口的纱布,
你说,他此刻是在庆幸前程似锦,还是在懊悔将你让与我?我砸碎了药碗,
碎瓷片却被他一一拾起。还是这么烈的性子。他轻笑,正好,
我也不需要什么温顺的替身。次日传来消息,苏砚主动请缨赴边关督军,即日启程。
我攥着当初他送的那枚同心结,在窗前站到天明。一个月后,余应峥强娶我过门。
喜轿绕城三周,排场胜过娶正室。洞房夜,他掀开盖头第一句话是:沈氏三年前便病故了。
他摘下沉重的冠冕,那日说要定制嫁衣,只是想看你为我穿上嫁衣的模样。
他拿出一幅泛黄的画,正是当年书斋后阁初遇后,他偷偷绘下的我睡颜。你走后的每一年,
我都会去金陵看你。他的手指抚过画中人的眉眼,看着你的绣坊越开越大,
看着你对另一个男人笑...所以你就毁了这一切?我只是想让你明白,
他猛地将我拉近,能给你一切的人,也能收回一切。不,不是这样的,
他原本也想放了她的,不过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女子,偏偏他放不掉啊。第二天我醒来时,
发现整座府邸都种满了杏树。他站在窗前轻笑:你说喜欢杏花,我便要你日日都见。
春去秋来,我成了笼中雀。直至我发现月信迟了两月。大夫诊脉时,余应峥紧紧握着我的手。
听到喜讯后,他竟像个少年般红了眼眶。那夜他醉醺醺地抱着我说:有了孩子,
你总会死心塌地留下。我推开他坐起身,烛火在纱帐上投下颤抖的影子。
若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呢?酒盏从他手中滑落,琼浆泼洒如血。他眼底醉意霎时褪尽,
猛地扣住我手腕:你再说一遍?我说,迎着他骤然结冰的目光,我不愿为你生子。
空气凝滞如铁。他手指缓缓下移,覆在我尚未显怀的小腹上,力道大得发疼。由不得你。
每个字都淬着寒冰,若敢动这孩子分毫,我便让苏砚戍守的边关,变成埋骨之地。
你...不只是他。指尖轻轻划过我脖颈,
还有金陵绣坊那些帮你躲了我五年的绣娘,一个都别想逃。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太知道如何拿捏我的软肋。好,我生。良久,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但孩子落地那日,便是你放我自由之时。他瞳孔骤然收缩,
随即扯出个冰凉的笑:若我不答应呢?那我现在就带着你的孩子一起死。
我拔下发簪对准心口,余大人要不要赌,看我敢不敢?我们像两只困兽在锦被间对峙,
他眼中翻涌着暴怒与痛楚,最后化作一声轻笑。成交。他捏住簪尖缓缓移开。自那日后,
府中多了十数个医女嬷嬷,连饮食都需银针试过三遍。他夜夜宿在外间榻上,
像个最忠诚的守卫。孕至五月时,我在院中看见新移来的西府海棠。苏砚升任辽东总兵,
举家迁往关外了。他从身后为我披衣,这辈子,你们都不会再见了。我猛地转身,
他却轻轻按住我肩膀:放心,我答应过不动他性命。但若你再寻死...
未尽之语随目光落在我腹间。我没那么想不开,若能活着,谁愿寻死?3时光如水,
临盆日转眼便到跟前了。临盆那日之前疼了整整两日。意识模糊时,
听见他在外间厉喝:保大人!若有不测,你们全都陪葬!他说什么?
是我听错了吗……孩子落地啼哭时,我挣扎着看了一眼,那模样,一看就是他儿子。
恭喜大人喜得麟儿!产婆贺喜声未落,我合眼轻声道:现在,该履约了。
屋内霎时死寂。他抱着孩子的身影僵在屏风旁,襁褓中的婴孩忽然啼哭起来。
孩子尚未满月...他声音哑得厉害,你至少,喂他一口母乳。那夜他屏退众人,
亲自将孩子抱到我胸前。婴孩本能地含住乳尖吮吸时,他跪在榻前,将脸埋进我散发的被褥。
三个月。他声音闷在锦被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哀恳,就陪孩儿三个月...
我别过脸去,乳尖被婴儿吮得生疼,连同心口某处一起抽痛:多一日都不行。
怀中婴儿忽然呛咳起来,小脸憋得通红。他慌忙起身拍抚,动作笨拙却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