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旧信招魂六月的上海,整座城市像被扔进了浸透水的棉絮。
李杰站在公寓 23 楼的落地窗前,看着雨滴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姿态斜切而下,
在玻璃上蜿蜒出银色的轨迹,像某种透明生物留下的黏液。
空调系统发出持续的、令人烦躁的嗡鸣,
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潮湿——墙壁上的霉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
衣柜里的羊毛衫散发出陈旧的樟脑丸与霉味混合的气息,
连电脑屏幕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仿佛随时会渗出液体来。他伸手抹了把玻璃,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滑。窗外的天空是压抑的灰绿色,云层低得像要压垮楼顶的避雷针。
电脑右下角的日期提醒闪烁着刺目的白光:距清明还有三日。这个时节总让他想起临河镇,
那个被水浸泡的、永远湿漉漉的故乡。前台送来牛皮纸信封时,李杰正对着空白的文档发呆。
信封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泛黄的纤维,右上角的邮戳模糊不清,
唯独“临河镇”三个字像用烧红的铁烙印上去般清晰。他的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仿佛十五年前那根生锈的铁针再次扎进皮肤——那年夏天,他就是攥着这样一个信封,
在纺织厂的青石板路上狂奔,鞋底的水洼溅起浑浊的泥浆。“李先生,您的快递。
”前台小姐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却在看到信封时微微皱眉,
“这邮戳……好像是从乡下来的?”李杰接过信封的瞬间,掌心沁出了冷汗。
信封比看起来要沉,棱角处硌得掌心生疼。
几乎能猜到里面是什么——那些被他用十五年时光层层包裹、试图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东西,
终究还是破土而出了。回到公寓,他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划开信封。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张褪色的照片,和一方泛黄的剪报。照片上,
四个孩子挤在临河镇的青石板桥上。最左边的是王志,那时他还没发福,瘦得像根豆芽菜,
却非要把胳膊搭在李杰肩上;苏曼站在中间,扎着羊角辫,
手里攥着一本翻烂的《安徒生童话》;刘雪躲在最右边,
怯生生地扯着苏曼的衣角;而他自己,站在苏曼旁边,咧着嘴笑,露出刚换的门牙,
自行车把手上还挂着王莹最喜欢的草编蚂蚱。背景里,
临河镇纺织厂锈迹斑斑的大门像一张沉默的嘴,门楣上“抓革命,
促生产”的标语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剪报的标题用加粗的宋体印刷,
墨迹因受潮而晕开:《女童离奇失踪案悬而未破》。
日期是 1998 年 8 月 15 日,正是他们四个仓皇逃离临河镇的那天。
报道里提到“10 岁女童王莹于纺织厂附近失踪,警方正在全力调查”,
却对村民口中“水猴子拖人”的传言讳莫如深。李杰的心脏骤然缩紧,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想起王莹失踪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她举着那只草编蚂蚱,
蹦蹦跳跳地跟在他们身后,红裙子在青石板路上划出鲜艳的弧线:“哥哥,等我长大,
你们要带我去上海看东方明珠哦!”手机在掌心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呼吸一滞——苏曼。这个号码他存了十五年,从未拨打,
却也从未删除。他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苏曼干涩的声音,
像砂纸摩擦过朽木:“你也收到了?”通往临河镇的长途汽车在雨幕中颠簸。
车厢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与劣质烟草混合的气息,前排大妈的塑料袋里装着活鸡,
偶尔发出几声焦躁的啼叫。李杰靠在布满污渍的车窗上,
看着窗外的稻田在雨水中幻化成一片模糊的墨绿色,远处的村庄像被泡发的馒头,
轮廓软塌塌地融在雾里。十五年了。
他从那个推着破旧自行车、车后架捆着蛇皮袋逃离的少年,
变成了如今出版过两本悬疑小说的作家。他写过连环杀手,写过古老诅咒,
却唯独不敢触碰临河镇的故事——那里的记忆像受潮的棉絮,一旦展开,
就会涌出令人窒息的水分。“临河镇到了——”司机扯着嗓子喊,猛地踩下刹车。
李杰几乎是踉跄着冲下车。镇口的石牌坊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临河镇”三个朱红大字被雨水冲刷得斑驳,像凝固的血迹。
拆迁的红色标语贴满了两侧的粉墙:“早拆早富,不拆不富”“坚决支持城镇化建设”,
墨迹未干,被雨水晕开,张牙舞爪得像某种警告。大多数店铺已经用水泥砖封死了门窗,
玻璃上贴着褪色的“旺铺转让”,墙角的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在风中摇曳。
唯有老槐树下的“老茶馆”还开着,竹帘半卷,飘出绍兴黄酒混着茴香豆的馥郁香气。
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上的铜锅在暮色中闪着微弱的光。
“这里一点都没变。”苏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杰转过身,看见她穿着米色风衣,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 Prada 的公文包——典型的金融精英装扮,
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血丝。她的高跟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在空寂的街道里显得格外突兀。“王志和刘雪已经在招待所等了。
”苏曼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我们……还是进去说吧。”去往招待所的路上,
两人沉默地踩着水洼。河道里飘来水藻腐烂的甜腥气,混杂着远处拆迁工地的尘土味。
李杰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河埠头的石阶:“还记得吗?以前大人总说河里有水猴子,
专门拖不听话的小孩。”苏曼的脸色瞬间白了。她蹲下身,
指尖轻轻触碰石阶上的青苔:“不是水猴子。”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水鬼要找替身。王莹就是在那个河埠头……”她没说完,但李杰知道她想说什么。
那年夏天,王莹就是在这个河埠头洗衣服时失踪的。水面平静无波,
只有几片腐烂的荷叶漂浮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招待所的二零一房间烟雾缭绕。
王志瘫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肚子上的肥肉几乎要把皮夹克撑裂,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像一座小小的坟茔。刘雪缩在窗帘的阴影里,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
指尖神经质地抠着绒布窗帘的流苏——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习惯,每当害怕时就这样,
李杰记得她小时候父母吵架,她就躲在门后,把窗帘抠出一个个小洞。“都到齐了。
”王志掐灭烟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说说吧,到底是谁在搞鬼?
”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房间里唯一空着的椅子。那是一把掉漆的木椅,
椅面上赫然放着一只草编蚂蚱——嫩绿色的草叶,编得栩栩如生,连触须都翘着,
青翠欲滴的样子,仿佛是刚从田里摘来的。王莹的草编蚂蚱。十五年前,
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总爱蹲在老槐树下编蚂蚱。她的手指又细又灵活,
三两下就能把狗尾巴草变成蹦蹦跳跳的样子。“哥哥,你看!”她举着蚂蚱跑过来,
红裙子在风中飞扬,“它会带你找到回家的路哦!”“我妹妹的坟。”王志突然开口,
声音哽咽,“昨天我去上坟,发现碑前整整齐齐摆着四只这样的草蚂蚱。
”“轰——”窗外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窗户被吹得猛地撞开,卷着河水的腥气灌进房间。
刘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指着窗外漆黑的河面:“刚才有个红衣服的……”王志猛地冲过去关窗落锁,
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拆迁队上个月在河道清淤,搅得全镇不得安宁。
老人都说……水鬼被惊动了。”深夜,李杰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
浑身黏腻得像裹了一层胶水。霉味从墙壁的裂缝里渗出来,混杂着隔壁房间的鼾声,
令人窒息。他翻来覆去,刚要睡着,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突然飘进耳朵——“月光光,
水汪汪姐姐背弟洗衣裳衣裳洗得白生生弟弟变成稻草人……”是童谣。调子诡异,
像用生锈的锯子拉出来的,忽远忽近,夹杂着类似纺织机运转的“咔嗒”声。李杰猛地坐起,
冷汗浸透了背心。这歌声……分明是从河道的方向飘来的!他摸出手机,
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蓝的光。刚要解锁,一条信息跳了出来,是苏曼发来的:“你也听到了?
”第二章:浆纱池的回音第二天清晨,拆迁办公室的争吵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镇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金链子,
正指着规划图唾沫横飞:“今天必须拆完纺织厂!开发商等着开工!耽误了工期,
你们负得起责任吗?”“不能拆!”刘雪突然冲过去抓住镇长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
“下面有……有东西!”镇长不耐烦地甩开她:“什么东西?金银财宝啊?我告诉你们,
别迷信了!这破厂子早就该拆了!”几个老人蹲在墙角默默抽烟,烟雾缭绕中,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水泡过:“厂子底下压着旧事哩。
文革时批斗死的老厂长的闺女,穿红裙子跳的浆纱池。这几十年,谁敢动厂子一块砖?
”李杰看见苏曼的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她转身就往镇档案室走,高跟鞋敲在空寂的廊道里,
发出孤寂的回音。档案室在镇政府后院的角落里,是一栋摇摇欲坠的青砖房。门虚掩着,
飘出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旧纸张的气息。一个瞎眼老人坐在门口的藤椅上,
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摩挲着一本线装书。“找谁?”老人的声音浑浊,
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我们想查纺织厂的档案。”苏曼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球对着苏曼的方向,突然咧嘴笑了,
露出仅剩的几颗牙:“今年你是第三个来查纺织厂档案的。”“前两个是谁?
”“王家的丫头——当然是十五年前。”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面,
“还有个戴红袖章的学生,1968 年来的。”苏曼的呼吸一滞。1968 年,
正是林红跳浆纱池的那年。老人领着他们走进档案室。里面光线昏暗,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光柱里飞舞。靠墙立着几排铁质档案柜,
漆皮剥落,抽屉上的标签模糊不清。老人走到最里面的柜子前,用钥匙打开最底层的抽屉,
发出刺耳的“嘎吱”声。“1976 年的值班记录。”老人摸索着拿出一摞泛黄的纸,
“自己看吧。”李杰和苏曼蹲在地上翻阅。纸张脆弱得一碰就掉渣,
上面的字迹用蓝黑墨水写成,有些已经晕开。苏曼突然“啊”了一声,
手指停在一张折叠的图纸上。那是一张纺织厂的地下结构图,用铅笔绘制,线条模糊。
在浆纱池的位置,有一条虚线标注着“祭祀坑”,
旁边用红墨水画了个诡异的符号——圆圈里套着一个纺织梭的形状。
“厂区地下为什么有祭祀坑的标记?”苏曼的声音发颤。瞎眼老人突然哼起一首零碎的调子,
不成曲调,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浆纱池,三丈三,
红裙姐姐哭断肠……三更半夜纺棉纱,纺出个娃娃没心肠……”回到招待所时,
王志正焦躁地踱步。“拆迁队已经开始拆厂房了!”他指着窗外,“再不去阻止,
就来不及了!”三人赶到纺织厂时,推土机已经推倒了半堵围墙。灰尘弥漫中,
几个工人正拿着撬棍拆机器,锈迹斑斑的纺织机像一头头垂死的巨兽,发出痛苦的***。
“住手!”刘雪冲过去挡在推土机前,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谁让你们拆的?
”镇长从一辆黑色轿车里下来,不耐烦地挥手:“让开!别妨碍施工!”“下面有骸骨!
”苏曼举起那张图纸,“1968 年,林红跳浆纱池后就没找到尸体!下面肯定有问题!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几个上了年纪的工人停下手里的活,脸色变得凝重。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蹲在地上,用手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这土……是热的。
”李杰也蹲下身,指尖触碰地面。果然,土壤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温热,
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他想起昨晚的童谣,想起那若有若无的纺织机声,
心脏猛地一沉。就在这时,一个工人突然惊叫起来:“浆纱池!快看浆纱池!
”所有人都朝浆纱池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个巨大的水泥池子,里面蓄着暗红色的液体,
像凝固的血。此刻,水面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红色的泡沫不断涌出,
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铁锈味和化学药品的气味。“是红裙姐姐显灵了!
”一个老人突然跪倒在地,对着浆纱池磕头,“厂长闺女回来报仇了!”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尖叫着逃跑,有人拿出手机拍照,镇长脸色煞白,却强作镇定:“都别慌!
这是……这是化学反应!铁锈和污水起反应了!”苏曼突然抓住李杰的胳膊,
手指冰凉:“你看池边!”李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浆纱池的边缘,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脚印——小小的,像是孩童的赤脚踩出来的,
从池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青石板路,脚印里还沾着暗红色的泥浆,像血。“是王莹的脚印。
”刘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失踪那天,就穿着红色的凉鞋……”当天晚上,
李杰做了个噩梦。他梦见自己掉进了浆纱池,暗红色的液体像黏稠的血,包裹着他的身体,
越挣扎缠得越紧。池底有什么东西在拉他的脚,冰冷的手指,指甲又尖又长。他拼命抬头,
看见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只草编蚂蚱,绿油油的,触须在风中摇曳,像在嘲笑他的徒劳。
“救命……”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李杰!醒醒!”苏曼的声音把他从噩梦中拽了出来。
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背心。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而那诡异的童谣声,
又一次响了起来——“浆纱池,三丈三,红裙姐姐泪斑斑谁家女儿当替身,
永世不得把家还……”第三章:红裙姐姐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
将最后一丝天光彻底吞没。王志打开防水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摇曳,
照亮了前方蜿蜒向下的阶梯。石壁上布满了滑腻的苔藓,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水珠滴落的声音,
“嘀嗒,嘀嗒”,像某种倒计时。“等等。”苏曼突然停下脚步,
手电光落在石壁的一道刻痕上。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旁边画着一只小小的草蚂蚱,
刻痕新鲜得像是昨天才留下的。“这是王莹的字迹。”苏曼的声音发颤,
“她小时候总在作业本上画这个。”李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