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军务,天色已如墨染。赵百川令随从备好鞍马,带着几名亲卫踏着沉沉暮色返回府邸。方至府门前,便见一个身着淡青窄袖襦裙的婢女垂手恭立,轻声细语地禀告:“世子爷,夫人申时便去了丰庆坊的老宅,特嘱咐您回府后即刻前去接应。”
赵百川听了,未及细想,当即调转马头,一扬鞭便朝着丰庆坊疾驰而去。马蹄声碎,在青石板上溅起零星火花。
进入老宅,但见廊庑寂寂,唯有几盏绢灯在晚风中摇曳生姿。他正欲往前厅走去,又有一个系着双环髻的婢女悄步近前,低眉顺眼地说道:“世子爷,夫人说久未归旧邸,心中惦念从前未出阁时所居的流云轩,请您移步往那儿寻她。”
赵百川闻言唇角不由含笑,想起妻子往日娇态,心中暖意渐生,当即迈步向内院行去。月色如水,洒在青石小径上,映出斑驳竹影。
推开流云轩门扉的刹那,暖香混着酒意扑面而来。紫檀圆桌上已陈设四时佳肴并一壶琥珀酒,窗边女子身着藕色绣缠枝牡丹纹的罗襦,外罩一件泥金银丝帔子,见他进来,举袖掩唇,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娇羞望过来。
“哈哈哈,”赵百川朗声笑道,“夫人莫非欲在这旧日闺阁中,与为夫重温当年闺房之趣吗?”
世子夫人起身相迎,纤纤玉手欲为他解下墨色团花纹锦裘。
然当那双手将至未至之际,赵百川身形蓦地一僵,瞬退半步,目光如电直锁对方悬在半空的手,厉声喝道:“连君梦!”见对方动作一滞,他声转沉冷:“这又是作甚?尔究竟意欲何为?”
连君梦缓缓收手,面上掠过一丝自嘲:“这般快便被识破!我同阿姊乃双生姊妹,容貌别无二致,便是爷娘亦难分辨,郎君何以一眼看穿?”
“你是阿瑶胞妹,是她在这世上至亲的血脉。”赵百川强压怒意,温声劝道,“世间好儿郎何其之多,当中不乏青年才俊?何必执着于我一人?”
“至亲?”连君梦咬唇轻嗤,声音中淬满怨毒,“是我先识得你!那年流云山你被围困,是我不顾性命相救!胸口至今留着箭疤。她明知我心悦于你,却偏要横刀夺爱!我究竟何处不如她?我恨她!一样的姐妹,凭甚所有的好运都在她身上!”
哭喊间,她手中鲛绡帕陡然向赵百川面门拂来。赵百川心头警兆顿生,急欲夺门而逃,然方行两步便觉双腿酸软,勉力支撑数息,终是重重倒地。
另一边,世子夫人连君瑶正乘着双驾钿车行进在街巷中,心乱如麻。她万未料到,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竟对夫君痴迷至此——屡次严拒仍不死心,今日竟又约她前去老宅,威胁如不赴约定让自己后悔终生。
方才哄睡了一双娇女,她强压下心中不安,匆匆带着金兰、金菱二人赶往老宅。愈近故邸,心头阴霾愈重。
至宅院外,瞥见赵百川的亲随守候在门前,连君瑶暗叫不好。快步穿行在熟悉的庭院中,但见偌大宅邸寂无人声,往日的仆妇竟不见踪影。
她忐忑行至内院流云轩,推开虚掩的门扉,眼前景象令她瞬间如坠冰窟——檀木榻上赵百川双目紧阖,襟袖凌乱;一旁连君梦仅着杏子红绣鸳鸯纹诃子,斜倚其侧,以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连君瑶浑身血液几近凝滞,本能地欲转身离去,却又生生止步。她缓缓回身,迎上连君梦挑衅的目光。电光石火间,金菱疾步上前捏开赵百川牙关,将一粒解药喂入。连君梦想拦已迟。
片刻,赵百川睁开双眼,待看清眼前一切,顿时羞愤交加,反手一掌掴在连君梦脸上,随即慌乱取过衣物遮掩,一边急整袍服,一边望向连君瑶,声颤不已:“阿瑶,信我,我未曾……”
连君瑶望入他眼底的焦灼与痛楚,心头一揪,柔声道:“夫君不必多言,我信你。”
她合目片刻,再睁眼时眸光已凝若寒霜,直射连君梦:“纵然你不顾名节、行此不堪之事,我也绝不会允世子纳你。非止于你,任何人皆不可——我要他心中只唯我一人。”
略顿,声稍缓而意愈坚:“你我血脉相连,父亲常言人要放宽心,当放眼天下。今你执迷不悟,不过是困于方寸之地,见识浅薄。且整行装,过几日我遣人送你往杭州别业。待你见惯沧海浩渺,便知此刻痴妄何等可笑。”
连君梦坐于榻上,面露讥诮:“阿姊是不再伪装了么?向来温言软语,何时这般厉色相向?”她缓缓起身,步步逼近连君瑶,声转尖利:“阿爷就是偏心!为何我等容貌、声音、乃至身材皆如此相像,他却只将你带在身边,你可知我过的是何等日子?阿娘终日抱怨,日日以泪洗面,阿爷的种种不是与我何干?何以我每日都要听阿娘叨念,听得耳中生茧!”
“爷娘的事情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连君瑶柔声劝道,眼中泛起泪光,“当初阿爷何尝不想带你同去?是阿娘以死相逼,方才作罢。如今阿娘已经去了,你听阿姊一句劝,出去走走,看看这世间的繁华盛景,山川锦绣,莫要再困守在这方寸之地了。”
“够了!”连君梦愤然打断,眼中怒火更炽,“别再这般惺惺作态!你不就是想要赶我走吗?何必假借为我好的名义!”
赵百川拉过连君瑶的手,直视连君梦:“我永远不会纳你,非止于你,任何人皆不会。此生,得阿瑶一人足矣。”接着转头对连君瑶温声道:“我们走吧,她已无可救药了。”
说罢,他牵起连君瑶转身离去,再未回首。
殊不知,今日之事,竟成了二人半生蹉跎悲苦的开始。
屋内,连君梦望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凄声哭喊:“阿姊——你定会后悔的!”随后颓然跪坐在地,眼中却渐渐燃起疯狂的火焰。这时,樊妈妈推门而入,睨她一眼,撇嘴阴阳怪气道:“哎呦呦——瞧你这模样!要死不活的,二十多岁的年纪了,呵呵——老女不嫁!看来只得随我这老婆子凑合度此残生喽!”
连君梦听闻,眼神逐渐冰冷,猛地从地暴起,五指如钩直扑樊妈妈咽喉。樊妈妈闪身险避,随即自背后掣出一对鸳鸯短钩,疾攻连君梦下盘。二人霎时缠斗一处,身影迅如鬼魅。然不出数合,樊妈妈便露败象,被连君梦一把扼住咽喉。
连君梦指节渐渐收紧,樊妈妈翻着白眼,眼看气绝。忽地,连君梦骤然松手,樊妈妈如烂泥般瘫软于地,呛咳不止,满面骇然:“你……你何时习得这般武艺?”边咳边怨毒道:“咳咳……你竟真要杀我!莫忘了你这身功夫是谁所授!忘恩负义的东西。”
连君梦鄙夷地乜她一眼,走至月牙椅前仰靠着,漫不经心拨弄染着蔻丹的指甲:“就凭你?还未看出我所用之招式你从未见过吗?我如果欲杀你,于我而言不过如踩死蝼蚁般容易。”
她声转寒:“你蛰伏我家这些年,假托避仇,当真以为我会信?你数次潜入阿爷书房翻寻,真当我不知?”
樊妈妈伏于地上,惊惧交加。这自幼由她照料的女郎,平素总睁着一双无辜大眼,看似纯良无害,竟藏如斯城府?更遑论这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她从未离己左右,究竟何时习得?
心念电转间,樊妈妈脸上已堆起谄媚,眼巴巴望着连君梦:“娘子——老奴自幼侍奉您,自您碰见老奴习武,我便倾囊相授。郎主好收藏天下武学典籍,奴去书房,不过只是想看看那些典籍。奴此心,从来只向着娘子!自今而后,娘子为主,奴为仆,再不敢托大放肆了!”言罢,跪直恭谨叩首。
连君梦面无表情睨视匍匐在地的樊妈妈,半晌方懒懒开口:“既如此,尔且为我办一事。”说着对樊妈妈勾勾手指,樊妈妈忙凑上前,听连君梦低声耳语。
低声交代完毕,她又扬声道:“不论你欲寻何物,我根本不在意。家中诸物,亦无甚能入得我眼。如有你欲寻之物,自可取之,不必再来扰我。”
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樊妈妈伏于地上,缓缓抬头,那张脸上妒恨、不甘与无奈交织,在昏黄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
三骑快马如离弦之箭,撕裂暮色疾驰。为首传令官扬鞭高呼:“边关急报——!”
骏马疾风般闯入长安城,行人仓皇避让,转瞬杳无踪,唯留一溜烟尘。
消息顷刻传遍长安街头巷尾,市井百姓议论纷纷,人心惶惶。皆忧:莫非烽烟又将再起?
天将破晓,漏刻已近五更。短短数月,那个曾经花容月貌、顾盼生辉的美妇人,如今已是憔悴支离。连君瑶卧于榻上,只觉周身绵软无力,挣扎起身,守候在侧的婢女连忙上前搀扶。对镜自照,见容颜枯槁,遂吩咐婢女:“为我敷粉施朱,胭脂略重些,显得气色好些。”
军营之外,点兵已毕。赵百川正欲挥师启程,忽见连君瑶茕茕孑立于晨风中,正翘首凝望。急催马上前,翻身下马握住其冰凉双手:“病体未愈,何以立于风口?快回府去,莫挂心,为夫定会凯旋。”
二人执手相望,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唯别绪萦心,久久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