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半时候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庭中那株老梨树。
花瓣己开始零落,风一过,便簌簌地旋下,像是下着一场温柔的雪。
父亲下朝后会常来看我,带的不是宫里的精致点心,便是新搜罗来的话本子,话不多,只反复叮嘱“好生将养”,那严肃眉宇间藏不住的关切,总让我想起前世他在我执意嫁入许府时那声沉重的叹息。
母亲更是日日守着我,汤药饮食无一不亲自过问,仿佛我仍是那个需要她捧在手心里的稚童。
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我小心翼翼地接住,寸寸熨帖着前世千疮百孔的心。
期间,许言风又来了几次。
有时是名帖递到母亲处,问候我病情;有时是亲自登门,提着据说是极难得的补药。
母亲问过我一次,我只垂着眼,用银匙慢慢搅着碗里的燕窝,轻声道:“女儿的病需要静养,不见外客。
东西…母亲看着处置便好。”
母亲便不再多言,只吩咐门房一概回了。
晶晶有次悄声告诉我,说世子爷有次在府门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瞧着竟有几分落寞。
我望着窗外纷飞的梨花瓣,笑了笑,未置一词。
落寞?
怎比得上我前世枯守空闺,看着烛火一寸寸燃尽时的绝望。
这日午后,我刚用了药,正有些昏昏欲睡,丫鬟便报林姨娘带着俊良少爷来了。
我微微蹙眉,还是让人请了进来。
林姨娘是父亲的侧室,出身不高,平日里并不多在我们眼前走动。
想起上辈子她害我的手段,我不经握紧了拳头,这一世,我一定要抓到她害我的证据。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襦裙,牵着她的儿子,我的“庶弟”——林俊良。
“大小姐可大安了?”
林姨娘笑容拘谨,可我看到在那笑容下一闪而过的狡黠。
将手里提着一小盒糕点放在几上,“这是妾身自己做的枣泥山药糕,最是温和补气,望小姐别嫌弃。”
我的目光却落在她身后那个瘦弱的孩子身上。
林俊良,是林氏的私生子,我父亲因林氏的帮助而娶林氏为妻,后林公府衰败,父亲对林氏也不再过问。
他约莫十西岁的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小衫,身子单薄,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揪着衣角,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怯懦和沉默。
父亲看他可怜,给了他庶子的身份。
就是这个孩子,前世活得悄无声息,却又凄楚得令人心窒。
因是私生子,且姨娘将不得宠的原因怪罪于他,他在府中如同透明人。
父亲目光多在嫡子嫡女身上,对他少有问津。
后来父亲想为他谋个差事,却被我那时的夫君——世子许言风,轻描淡写一句“此子非嫡出,才具亦平平”便打了回来。
再后来,听说他被随意安排去了外地某个清苦的衙门当个小吏,不到二十,便郁郁而终。
死讯传回京城时,轻飘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未激起半分涟漪。
那时我己自身难保,困在许府后宅,听闻消息时,也只是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怔怔地落了几滴无人知晓的冷泪。
如今再看这瘦弱惶恐、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孩童,我的心尖像是被细针猝不及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楚。
“俊良,”我放柔了声音,朝他招招手,“到姐姐这儿来。”
他猛地一颤,受惊似的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苍白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惶恐和不确定,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姨娘。
林姨娘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道:“大小姐叫你,快去。”
他这才挪着小小的步子,迟疑地走到我榻前,声音细若蚊蚋:“…姐姐。”
我让晶晶端来一碟刚送来的酥糖,递到他面前:“尝尝,甜不甜?”
他看着那晶莹的糖块,眼里掠过一丝渴望,却不敢伸手,只又看向林姨娘。
“大小姐让你吃,你便吃吧。”
林姨娘忙道。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块,飞快地塞进嘴里,然后极小幅度地对我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去,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那短暂得几乎捕捉不到的笑意,却让我心口发闷。
“姨娘这糕做得精巧,闻着就香,有劳您费心了。”
我转向林姨娘,语气和缓,“俊良瞧着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功课太累?
或是下人们伺候不用心?”
林姨娘闻言,忙摆手道:“不敢劳大小姐动问,他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我知她谨慎,也不多逼问,只淡淡道:“既是一家人,姨娘不必如此见外。
俊良是我弟弟,年纪还小,正该好好将养身子。
晶晶,去把我库里那支上好的老山参找出来,给俊良补补身子。
再告诉小厨房,日后俊良的份例,按我的减两成送过去,务必精细些。”
林姨娘愣住了,声音疑惑:“大小姐!
这、这如何使得…” 林俊良也吓傻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如何使不得?”
我虚扶了一下,“弟弟身子好了,将来才能为郑家门楑增光,不是吗?”
我这话意有所指,林姨娘似懂非懂,疑惑的拉着林俊良连连谢恩。
又说了几句闲话,他们便告辞了。
那孩子临走时,又回头悄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少了些畏惧,多了点懵懂的探究和一丝极微弱的亮光。
我看着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我眼中只有一个许言风,看不见身边人的苦楚,更无力改变任何事。
这一世,或许许多事,可以从细微处开始不同。
许言风依旧被拒之门外。
而我院中的梨花,落尽之后,己悄然抽出嫩绿的新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