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时编码器

雨水像冰冷的细针，密集地敲打着凌云身上的黑色冲锋衣，发出沉闷的簌簌声。

夜幕被城市边缘事故现场的应急灯撕裂成一片片诡异的蓝红交替的色块。

空气中混杂着雨水、汽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他稳稳立在三脚架后，相机如同他手臂的延伸，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是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静。

快门声在雨声和远处的喧嚣中几不可闻，镜头冷静地吞噬着眼前的混乱：扭曲的货车车头、散落的碎片、以及救援人员忙碌而凝重的身影。

凌云的眼神透过取景框，锐利如鹰隼，捕捉着细节——不仅仅是画面，更是情绪，是故事。

救援人员紧抿的嘴角、被雨水冲淡在地面上的油污色彩、受害者家属被搀扶离开时脸上那种破碎的空洞……这些都是他镜头狩猎的目标。

作为一名顶尖的自由危机摄影师，他的任务就是将灾难最原始、最触动人心的瞬间凝固下来，卖给通讯社或需要这些影像的机构。

这份工作报酬丰厚，但也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世界的温情隔绝开来。

又一个担架被匆匆抬过，白色的覆布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凌云的手指微顿，镜头下意识地追了过去，但很快又移开了。

他的胃部微微抽搐，不是因为眼前的惨状，而是某种更深层、被刻意压抑的东西猛地撬开了记忆的锁。

雨幕仿佛变成了沙漠炽热的扬沙，刺耳的刹车声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取代……火光冲天，战友老猫那张总是带着戏谑笑容的脸在热浪中扭曲、模糊……“云哥！

发什么呆呢？

主编催图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实习生特有的、未被现实打磨干净的急切。

是小陈，报社派来跟他学习的毛头小子。

凌云的瞳孔猛地聚焦，幻象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快速地跳动。

他放下相机，面无表情地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沙哑而平稳：“急什么。

最好的镜头，有时在混乱之后。”

他从包里掏出另一个焦段更长的镜头，动作熟练而精准地换上。

他的手很稳，稳得不像一个刚刚被噩梦突袭的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短暂的失神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压下去。

那场发生在境外、导致老猫和整个小队除他之外全员覆没的“意外”，像一枚生锈的钩子，永远扎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离开部队，拿起相机，试图通过记录别人的灾难来理解自己的，或者，至少让自己麻木。

现场的清理工作接近尾声。

雨势渐小，但阴冷的气息却更重地渗入骨髓。

凌云将初步筛选好的几张高张力照片传给了主编，换来一句“收到，后续跟进”的冰冷回复。

他习惯性地开始收拾器材，每一个动作都高效且有条不紊，军用背包里每一样装备都有其固定的位置。

“云哥，刚才那场面……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小陈凑过来，脸色有些发白，声音里还带着后怕的颤抖。

“怕有用吗？”

凌云拉上背包拉链，声音没有什么起伏，“恐惧只会让你手抖，拍糊照片，或者错过关键细节。

我们需要的是观察，不是感受。”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话说得太重，又补了一句，语气依然平淡：“回去喝点热的东西，早点睡。

习惯就好。”

但真的能习惯吗？

他自己也未必。

只是他把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都锁进了那个名为“过去”的铁箱里。

就在这时，凌云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

不是工作号，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寥寥无几。

他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发来的是一条简洁的短信：“凌先生您好，冒昧打扰。

经‘锐盾安保’王总推荐，知您精于调查与纪实。

本社区现遇蹊跷事件，居民行为异常，需专业人士客观记录情况，理清真相。

报酬优厚，望能面谈。

——地址：榆树街7号，‘安心’咖啡馆。

时间：明日上午十点。”

凌云眉头微蹙。

“锐盾安保”的王总，是他以前部队的老连长，转业后开了公司，偶尔会介绍一些“特殊”的私活给他，通常都比报社的活儿更棘手，但也更有挑战性。

居民行为异常？

这描述很模糊，甚至有点故弄玄虚。

但“蹊跷”和“真相”这两个词，精准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从未停止探寻的弦。

他回复了两个字：“收到。”

次日清晨，阳光勉强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但空气中仍残留着湿冷的气息。

榆树街是位于城市老区的一条街道，两旁多是有些年头的五六层居民楼，商铺林立，生活气息浓厚。

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

老人们提着菜篮慢悠悠地走着，早餐摊冒着热气。

凌云提前半小时到达，他没有首接走进约定的咖啡馆，而是像一头习惯性侦察环境的孤狼，绕着附近的街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

他穿着灰色的夹克，相机包随意挎在肩上，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摄影爱好者。

他的目光扫过街角、楼道口、店铺橱窗。

多年的经验和在部队受过训练的本能，让他很快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协调感。

几家一楼住户的窗帘拉得异常严实，在这个时间点显得有些突兀。

一条被拴在便利店门口的狗，不是懒洋洋地趴着，而是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偶尔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几个坐在小区花园长椅上的老人，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如同一尊尊雕塑。

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蹦跳着跑向其中一个老人，老人迟缓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僵硬、仿佛肌肉不知该如何调动的笑容，摸了摸女孩的头，整个过程沉默无声。

这些细节单独拿出来看，或许都可以用各种理由解释——心情不好、身体不适、性格内向。

但它们集中出现在一个不大的社区里，就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整体氛围。

就像一首曲子，每个音符似乎都没错，但组合在一起却跑调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凌云停下脚步，假装调整相机参数，用长焦镜头悄悄对准了那几位沉默的老人。

透过镜头，他看得更清楚：他们脸上不是平静，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麻木，仿佛灵魂被短暂地抽离了。

十点整，凌云推开了“安心”咖啡馆的门。

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穿着考究、面色憔悴的中年男人坐在最里面的卡座，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

男人看到他，立刻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紧张的、职业化的笑容。

“凌先生？

我是刘建国，榆树街社区的业委会主任。”

他伸出手，手心有些汗湿。

凌云与他轻轻一握，在他对面坐下。

“凌云。

说说情况吧，刘主任。

什么样的‘行为异常’？”

刘主任搓了搓手，眼神有些闪烁，压低了声音：“唉，说起来……有点邪门。

就从上周末开始，先是好几户人家反映，晚上听到一种……一种很低沉的、像是震动又像是哼鸣的声音，但去找又找不到声源。

然后，大概三西天前，开始不对劲了。”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好多人，特别是晚上在家的，第二天起来就变得……变得有点呆。

问他们晚上发生了什么，要么说睡得很死什么都不记得，要么就含糊地说做了噩梦，但具体内容又说不上来。

像丢了魂似的。

而且不是一两个人，是好几栋楼都有人这样！

白天也恍恍惚惚的，容易发呆，反应迟钝。”

“报警了吗？”

“报了！

怎么没报！”

刘主任情绪略显激动，“警察来了，查了一圈，说是可能集体食物中毒或者煤气泄漏，但查了水电煤气，都没问题！

抽血化验也没查出什么。

最后就说可能是压力大，产生的群体性臆症……这……这怎么可能嘛！”

凌云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群体性臆症？

他见过真正的战场应激反应，和这种描述似乎并不完全吻合。

那种弥漫在街区的空洞感，更冰冷，更……非人。

“您希望我做什么？”

“拍下来！”

刘主任急切地说，“用您的相机，把这里的情况真实地记录下来！

那些官方的报告根本不信！

我们需要证据，需要有人告诉外界这里真的不对劲！

报酬方面您放心……”凌云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刘主任的肩膀，投向咖啡馆的窗外。

阳光正好洒在街道上，却仿佛无法穿透那层无形的、压抑的薄纱。

那个玩着皮球的小男孩，动作似乎比刚才慢了一些，脸上的笑容也淡去了，只是机械地拍着球。

异常的声响。

集体的失忆。

空洞的行为。

还有他自己踏入这里后，那若有若无的、像是低频噪音般萦绕在潜意识里的不适感。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深处那片沙漠中的火光一样，透着一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异。

他转回头，看着眼前焦虑的业委会主任，心中那份被压抑己久的、对“异常”和“真相”的探究欲，悄然压过了理智的警告。

“好吧，”凌云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个委托，我接了。”

但他心里清楚，他要寻找的，恐怕远不止是“群体性臆症”的证据。

某种冰冷的东西，似乎正蛰伏在这片看似平常的社区之下，悄然蠕动。

而他的镜头，或许即将捕捉到超乎想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