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即使工作室里常年恒温恒湿，那股子缠绵的霉意依然无孔不入，伺机侵蚀着那些跨越了数百年的绢帛与颜料。
林时喜欢这种天气，尽管它给工作带来诸多不便——雨声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老城区曲折的巷弄里人迹罕至，只剩下雨打青瓦的沙沙声，正好让她全心沉浸在与古物的对话中。
她所在的“拾遗斋”藏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尽头，门脸不起眼，内里却别有洞天。
此刻，工作台上的高倍镜灯散发着冷白的光，精准地打在了一幅明代仕女图的裙摆处。
林时屏住呼吸，用镊子夹起比发丝还细的补绢，蘸上特制的浆糊，一点点地贴合在破损处。
她的动作极轻、极稳，仿佛手下不是脆弱的古绢，而是婴儿的肌肤。
空气中弥漫着老旧纸张、矿物颜料、还有她手边一杯早己冷掉的明前龙井混合而成的特殊气息。
这是她祖父留下的工作室，也是她的家。
林家世代与古物打交道，到了她这一代，只剩下她还在守着这门需要极致耐心和天赋的手艺。
修复古画于她，不仅是职业，更是一种血脉里的本能。
她能通过指尖感受到绢丝的疲韧，能通过色彩判断颜料的年份，有时甚至能恍惚窥见笔墨纵横间，古人落笔时的一丝心绪。
最后一点破损修补完毕，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放下工具，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
窗外雨声渐密，天色愈发昏暗。
她起身准备收拾工作台，目光扫过角落一个刚送来不久、尚未整理的木箱。
里面是几件从民间收来的晚清民俗织锦，品相大多很差，价值不高，主人希望她能做些简单的清洁和维护。
她信手拿起一块边缘严重磨损、色泽暗淡的方形织锦，上面绣着繁复却难以辨认的缠枝花纹，中心一点焦黑的灼痕格外刺眼。
正当她准备将其放回时，指尖无意中擦过那点焦黑。
一瞬间，一股冰冷刺麻的触感猛地从指尖窜入，迅疾如蛇般沿手臂蔓延至大脑！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变色——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猛地炸开！
炫目的舞台灯光疯狂闪烁，几乎刺瞎眼睛！
她仿佛漂浮在一个巨大的会场半空，脚下是无数狂热挥舞的手臂。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的男人正站在舞台中央，他面带极具感染力的自信微笑，向台下示意。
他身后巨大的全息屏幕上，一款流线型的银色头戴设备正在缓缓旋转，折射出冰冷而未来的光芒——那是“辰星集团”的标志。
画面陡然一跳，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
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转为惊愕。
台下欢呼变成了浪潮般的惊呼和尖叫。
那款名为“忆海”的银色设备在他手中（或是附近某个体验者头上？
）突然迸射出极其不祥的、刺眼的幽蓝色电弧！
持设备的人身体开始剧烈地、不自然地抽搐，首挺挺地向后倒去……混乱的人群，奔跑的身影，扭曲惊恐的面孔……所有的声音混杂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嗡鸣……“呃！”
林时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织锦烫伤一般。
那块残片飘落回工作台上，悄无声息。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冰冷的实木工作台边缘才稳住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又是这样。
毫无预兆，蛮横霸道。
她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平复着过速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
工作室里依旧静谧，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光怪陆离的幻象从未发生。
但指尖那残留的、如同触及干冰般的刺麻感，却在清晰地提醒她一切并非虚幻。
这种莫名其妙的“幻视”，从小就如影随形。
有时触碰某件特别古老或蕴含强烈情绪的古物时，零碎的画面、声音、甚至气味会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它们通常模糊不清，支离破碎，像一段段被洗坏的胶片。
次数不多，却足以让她从小被视为“古怪”的孩子。
她曾试图告诉姑姑苏瑾，但姑姑总是用异常严肃的态度告诫她，那只是想象力过於活跃，要求她学会克制，切勿沉溺，更不要对外人提起。
久而久之，林时学会了沉默，将这种不受欢迎的“天赋”视为一种需要压抑和隐藏的缺陷，一种精神上的花粉过敏。
她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需要绝对冷静和理性的古画修复中，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锚定自己，对抗那些不请自来的混乱瞬间。
可这一次，不一样。
前所未有的清晰。
前所未有的剧烈。
前所未有的……具有指向性。
“辰星集团”、“忆海”、发布会、意外……她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回那块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织锦残片。
它看起来如此破旧、平凡，甚至有些肮脏，与它引发的惊天幻象格格不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几天后，雨停了。
海市重新沐浴在初夏明媚的阳光里。
林时几乎快要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一次格外逼真的白日梦。
她像往常一样，整理资料，接待了一位来取画的客户，甚至开始着手处理另一件清代山水画的清洗前期准备。
首到她无意中点开了新闻推送。
一条加粗的骇人标题猛地跳入眼帘——**突发辰星集团“忆海”发布会遭遇重大意外，多名体验者出现突发性意识障碍！
配图是发布会现场混乱的抓拍照片。
虽然做了模糊处理，但那舞台的布局、那全息屏幕的轮廓……与她幻象中看到的场景惊人地相似！
林时的手指瞬间冰凉。
她点开新闻视频，画面里，主持人用急促的语调报道着：“……事发突然，目前具体原因仍在调查中。
辰星集团发言人表示将全力配合，并暂停‘忆海’的后续体验活动……据悉，有数名用户己被送往医院观察，其中一位情况较为严重……”不是意外。
那冰冷的触感，那刺眼的蓝光，那剧烈的抽搐……都不是意外。
她看到的，是即将发生的未来。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种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一丝诡异确信的情绪攫住了她。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窗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老城屋顶，却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正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那块静静躺在工作室一角的焦黑织锦，仿佛正无声地散发着不祥的磁场。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