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寄人篱下
她站在破旧的木门口，目光紧紧锁在屋檐下那个搓洗着衣服的瘦弱身影上，她年轻得过分、怯懦得令人心碎的母亲，林秀芬。
林秀芬显然也被突然开门走出来的刘晓惊了一下。
她停下了搓衣服的动作，湿漉漉的双手无措地停在冰冷的洗衣盆里，抬起头，怯生生地望过来。
那是一张尚未被生活彻底摧残过的脸，眉眼清秀，却笼罩着一层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和深入骨髓的畏缩。
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飞快地瞥了刘晓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院子里几只散养的鸡在咕咕地啄食着地上的残渣。
刘晓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千头万绪和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该说什么？
说“妈妈，我是你未来的女儿”？
只怕会立刻被当成疯子，或者被灶房里那个刻薄的外婆听见，引来更大的麻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灶房的门帘“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
外婆王春华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瓦盆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发呆的刘晓，那双三角眼立刻吊了起来，刻薄的骂声如同冰雹般砸了过来：“死丫头片子！
终于舍得爬起来了？
站这儿挡道当门神呢？
还以为你死屋里了！
怎么，等着老娘把饭喂到你嘴里？
真是个丧门星，克死爹妈不够，还来我家当讨债鬼！
看见你就来气！”
恶毒的诅咒伴随着瓦盆重重顿在院中石桌上的声响，吓得林秀芬肩膀猛地一缩，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洗衣盆里。
刘晓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属于这具身体的、对这个老妇人的恐惧条件反射般苏醒。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低下头，掩去眼底翻腾的情绪。
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她依循着身体里那点残存的、属于这个孤女的记忆，挪动脚步，细声细气，带着讨好的卑微：“外婆……我，我这就去干活。”
王春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转身又进了灶房，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懒骨头！
赔钱货！
一家子都是讨债的……”压抑的气氛并未随着她的离开而消散。
刘晓深吸一口气，走到院子角落，那里堆着一小堆还未剁的猪草和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她学着记忆里的样子，笨拙地拿起柴刀，开始剁草。
冰冷的刀柄硌着她细嫩的手掌，没几下就磨得生疼。
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林秀芬。
那个瘦弱的背影，在冰冷的空气里，对着一大盆脏衣服，用力地搓洗着，单薄的肩膀随着动作微微颤动。
她的手冻得通红，甚至有些肿胀。
一股尖锐的心疼刺穿了刘晓。
她放下柴刀，走到那个简陋的灶房外墙边，那里挂着一个破旧的葫芦瓢。
她舀了半瓢温热的洗碗水这大概是院子里唯一一点暖意的来源了端到林秀芬旁边。
“阿……阿姐，”她斟酌着称呼，选择了一个不会出错的、带着距离感的称呼，声音细若蚊蚋，“用……用这个热水泡泡手吧，太冷了……”林秀芬搓衣服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刘晓，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不知所措，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人对她显露过这样的……关心。
尤其是这个平时几乎不说话、总是缩在角落里的小妹妹。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摇头，声音细小发颤：“不……不用……我没事……快好了……”她像是怕极了这份特殊待遇会引来什么灾祸，手下搓洗的动作更快更急，溅起冰冷的水花。
刘晓端着那瓢温水，僵在原地，心里酸涩得厉害。
母亲甚至己经习惯了忍受，连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都不敢接受。
早饭终于开始了。
气氛比院子里的空气还要冰冷沉重。
一张小方桌，围坐着几个人。
主位上是沉默寡言、只顾埋头喝粥的外公林老栓，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眼神浑浊，对周遭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
旁边是舅舅林建国，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己经颇为壮实，眼神里带着这个家未来男主人的理所当然和对桌上女性的轻蔑。
他大口吃着窝头，发出吧唧的声音。
外婆王春华则板着脸，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桌上扫视，尤其重点关照着一盆稀粥和窝头，仿佛谁多喝一口都是从她身上割肉。
林秀芬和刘晓坐在最下首的位置。
林秀芬几乎只夹自己面前的咸菜，喝粥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刘晓学着她的样子，小口喝着碗里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感受着那粗糙的玉米窝头划过喉咙的刺痛感。
“哼，一天天光知道吃，干活没见这么积极！”
王春华冷不丁又开口，眼睛斜睨着刘晓和林秀芬，“尤其是你！”
她指向刘晓，“别以为发个烧就能躲懒！
吃完饭把猪喂了，再把院子的鸡粪扫了！
干不完别想歇着！”
刘晓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饭桌上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喝粥和咀嚼的声音。
刘晓的心却在飞速转动。
她必须获取信息，必须知道现在到底是哪一年，母亲的命运走到了哪一步。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用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好奇的语气，声音不大却足够桌上人听见，问坐在对面的林建国：“舅舅……我昨天好像听村头二狗子说，镇上开始放那种……香港的录像带了？
很好看吗？”
林建国正啃着窝头，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优越感和兴趣：“哼，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那是《射雕英雄传》，当然好看！
郭靖黄蓉，厉害着呢！”
他语气里带着炫耀，“现在镇上都流行这个，可不是谁都能去看的！”
《射雕英雄传》……83版……内地播放和录像带流行时间……刘晓的大脑飞速检索着前世的记忆碎片。
这至少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了！
她压下心头的激动，正想再小心翼翼地试探些别的信息，比如有没有听说过刘家或者刘建军这个名字。
突然，院子外传来一个妇人略显高昂的嗓音：“春华婶子！
在家不？”
王春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竟难得地挤出一丝笑意，虽然那笑容看起来也颇为计较。
她应了一声，放下碗筷，快步迎了出去。
“哎呦，他张家嫂子，你怎么得空过来了？
吃了没？
进来吃点？”
王春华的声音透着一股刻意热络。
“吃过了吃过了，”那被称为张家嫂子的妇人声音带笑，听起来颇为活络，“就是过来串个门，顺便啊，跟你唠点闲磕……”两人的声音压低了些，似乎就在院门***谈起来。
饭桌上的林老栓依旧沉默。
林建国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清什么，又继续低头吃饭。
而坐在刘晓旁边的林秀芬，身体却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刘晓清晰地看到，母亲原本就低垂的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
她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那是一种极致的紧张和……恐惧。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刘晓。
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院门外随风飘进来的零星碎语。
那张嫂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笑声：“……条件是真不错……家里就一个儿子……说了要是成了……彩礼这个数……你家秀芬模样周正，又听话能干……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刘家……两个字，像惊雷一样，猛地炸响在刘晓的耳边！
虽然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但刘家、彩礼、秀芬这几个词串联起来，如同最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的意识！
她猛地扭头看向林秀芬。
只见母亲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她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仿佛连呼吸都己经忘记。
那双总是盛满怯懦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
是她！
那个毁了母亲一生的男人家，来提亲了！
时间点，竟然就在眼前！
巨大的危机感和愤怒如同火山喷发，瞬间淹没了刘晓。
她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行！
绝对不行！
她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她必须阻止！
立刻！
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