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山
雾不是白,是青,像佛寺里那层永远擦不净的铜锈,从山腹一路拖到山脚,把废墟、花海、断塔一并吞进去。
我回头,看不见来路,只听见玉钟在雾里一声声敲,像给谁送葬——也许是给司昭,也许是给昙夜,更也许是给天道。
我摸了***口,两颗心并排跳:一颗魔,一颗佛,谁也不让谁,像两军对垒,中间却横着一条红线——情债的线,一头系我,一头系身后那缕半透明的影子。
影子是昙夜,或者说,是他“剩下”的部分:青衣、银链、胸口空洞被青铜齿轮填平,齿轮转一次,他身形就实一分,转得慢,像被岁月卡壳。
他说,齿轮转满三万六千下,他就能重新长出血肉,届时佛妖同体,三界无此先例。
我问他:“多久转一下?”
他答:“你每动心一次。”
我:“……”那还是慢点吧,我命里缺情,却不缺心眼,动心等于欠债,债多不压身,但压心。
(二)下山的路是条旧官道,石缝生草,草尖结霜。
霜里埋着半截石碑,刻“空相”二字,被剑气削去半边,断面新,血未干——是沈长霁的剑意。
我指尖碰了碰,霜化血,血里浮出细小金字:阿昭,速归,师门可赦。
我嗤笑,指腹一碾,字碎成灰,顺风扬了,像扬纸钱。
“赦?”
我偏头问影子,“我何罪之有?”
昙夜的声音贴耳,低而轻:“你罪在,想活成自己的模样。”
我大笑,拔剑照影,剑尖指天:“那便罪到底。”
剑气斩落,石碑一分为二,霜与血齐飞,惊起寒鸦数点。
我提步跨过碎石,裙摆掠过草尖,霜化露,露滚成珠,珠里映出我——白发,红瞳,左脸爬满青铜蔓纹,像一尊被岁月咬噬的魔像,却偏又唇角带笑,笑得招摇,笑得目无天道。
(三)行至午时,雾散,日头毒,官道尽头出现一座小镇,名“雁回”。
镇口老槐树下,一群小童围着一个说书人,说书人青衫褴褛,却面如冠玉,膝上横一把折扇,扇骨写“回头”二字。
我走近,正听他拍案:“……那魔尊白发如雪,一剑劈山,把心一剖为二,一半喂佛,一半喂狗,佛狗同体,三界大乱……”小童齐声问:“后来呢?”
说书人抬眼,目光穿过人群,首首落在我脸上,唇角一弯:“后来,魔尊牵着狗,下山讨饭,讨到雁回镇,饿得要吃小孩……”小童“哇”一声西散,只剩一个穿红袄的小丫头,歪头看我,奶声奶气:“姐姐,你饿吗?
我有糖。”
她摊手,掌心一块麦芽糖,糖面印朵花,像昙花。
我蹲身,接过,糖到唇边,却听见昙夜轻咳:“有毒。”
我抬眼,说书人己起身,折扇“哗”展开,扇面画一幅地狱变:黑莲盛放,莲心立一女子,白发,红瞳,胸口两颗心,一青一黑,正是我。
扇角题一行小字:情魔现世,雁回当灭。
我笑了,把糖还给小丫头,摸摸她发顶:“姐姐不饿,饿的是扇子上那人。”
话音未落,照影出鞘,剑尖挑起说书人下颌:“天道派你来的?
效率挺高。”
说书人目无惧色,反笑,声音却换女声,清冷威严:“司昭,你背师叛道,私结妖侣,速随我回山受审,可保雁回无恙。”
——是掌门师伯的声音,借体传音。
我剑尖往前一分,血珠滚落:“若我不呢?”
扇面自燃,火黑如墨,说书人肉身瞬间成灰,火里浮起一枚铜镜,镜中映出雁回镇全景,镇民眉心各出现一点朱砂——那是天宗“业火印”,印燃,人焚,十万人口,可在一瞬化作飞灰。
火里女声冷冽:“给你三息,三息之后,镇灭。”
我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昙夜影子忽实,一只手覆在我手背:“夫人,天道逼你做选择:救一人,还是救苍生。”
我抬眼,看远处小丫头,她正踮脚,把麦芽糖努力往我唇边送,奶音含糊:“姐姐,吃,甜。”
我张嘴,含住糖,甜味炸开,像雪夜第一口火。
“一息。”
我低头,亲亲她发顶,轻声:“闭眼,数十下,再睁眼,姐姐还在。”
小丫头乖乖闭眼,开始数:“一、二……”我转身,一步踏上槐树枝顶,剑尖指镜:“二息。”
铜镜开始倒计时,火纹蔓延,镇民眉心朱砂由红转金,即将点燃。
我深吸一口气,左手并指如刀,划过胸口——魔心被挖出,黑血喷涌,却在我掌心化作一朵黑莲,莲心嵌青铜齿轮,滴答转。
我把莲抛向铜镜,莲与镜撞,“咔”一声,镜面裂,火纹倒流,反噬镜中女声,传来一声痛哼:“司昭,你疯了?!
魔心离体,你必死!”
我大笑,血染衣襟,却笑得畅快:“师伯,你算错一步——我罪在,想活成自己的模样;我疯在,敢拿自己赌天下!”
魔心彻底碎,黑火反卷,铜镜炸成万千碎片,每一片映出我,却不再是魔像,而是人——白发渐黑,红瞳转褐,青铜蔓纹退潮,露出原本肌肤。
我赌赢了:天道以苍生逼我,我便以自身为祭,魔心毁,业火灭,雁回镇得救,而我——从魔,堕人;从人,再入凡。
(西)我坠下槐树,落入一个怀抱,带着檀香味,却实了——昙夜齿轮疯转,三万六千下,一夜未满,却因我“动心”一次,提前长出血肉。
他抱我,手指沾我胸血,颤声:“夫人,你疯了……”我抬手,摸他脸,温的,有生气的温,笑了:“压寨的,我欠你一颗心,还了半颗,剩半颗——留着,拉你下红尘。”
他低头,吻住我,唇沾血,像佛尝人间味。
远处小丫头睁眼,拍手笑:“姐姐和哥哥,吃糖,甜!”
镇民眉心朱砂褪,无人知自己曾在鬼门关打转,只觉今日阳光极好,晒得糖都化,甜到心里。
我靠在昙夜怀里,听两颗心跳:一颗新生,一颗残破,却同样热烈。
我轻声:“下山第一局,我赢了天道。”
“下一局,轮到我出题。”
(五)雁回镇不能再留,天宗业火虽灭,却留下“追踪印”,印在我魔心碎片,碎片散于风,无论我走到哪,都是移动坐标。
我必须尽快找地方,把剩下半颗心——佛心,炼成“情魔道种”,让天道再算不出我方位。
昙夜说,往南三百里,有座“忘忧坊”,表面是赌坊,实则是妖市,市中立一炉,名“红尘”,可炼万物,包括心。
我:“炉要报酬吗?”
他:“要,赌。”
我:“赌什么?”
他:“赌你记忆里最甜的那一口。”
我舔舔唇,尝到残余麦芽糖味,笑了:“那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输不起。”
他牵我手,十指相扣:“我陪你押,双倍。”
(六)南下途中,我们避开官道,走水路。
船是妖舟,乌篷,篙子一撑,离岸即入烟水,水色墨绿,像打翻的铜镜。
舟子是个鲛人,鱼尾化腿,脚踝覆细鳞,撑船时哼小调:“渡人渡魂不渡心,心有千结自沉吟……”我倚篷,听调子,忽问昙夜:“你可知我最甜记忆是什么?”
他正替我换药——魔心虽毁,胸口却留空洞,他以妖力凝花瓣填补,一层层,像织茧。
闻言,他指尖一顿,抬眸:“是糖?”
我摇头,指他:“是你说‘听夫人的’那一刻。”
他耳尖微红,低头继续织花瓣,却哼起同一首小调,声音低哑,比鲛人更柔。
我伸手,抚他喉结,感受震动,笑了:“压寨的,你唱得真好,再唱,我就动心一次,齿轮又转。”
他握住我腕,贴唇一吻,声音含糊在调子里:“那就转,转到我与你,都白发,再唱给孙儿听。”
我大笑,牵动伤口,疼得抽气,却笑得止不住。
烟水漫过船舷,天上月,水里月,中间飘着一朵花——青铜齿轮做蕊,情魔气做瓣,正是我毁掉的半颗心,却在水面重新凝形,像在说:“毁不掉,我与你,不死不休。”
(七)三日后,忘忧坊到。
坊前无招牌,只悬一盏灯笼,白底,写“赌”字,字会流血,血滴成线,线牵人心。
门口蹲一只石狮子,缺半边头,剩下那只眼,是活的,见人进来,就眨一下,眨完,门口多一行脚印——脚印越深,赌债越重。
我踏进去,狮子眨眼,脚印一寸深,昙夜跟进,脚印却半寸,狮子愣了,似没见过这么浅的情。
我偏头笑:“压寨的,你对我,不过如此?”
他俯身,在我脚印上再踩一脚,深两寸,淡声道:“方才让着你,现在认真。”
狮子:“……”坊内人声鼎沸,却无声——所有赌客以魂为注,魂在桌面飘,张口呐喊,却发不出声,只剩“荷官”敲骰盅,咚、咚、咚,像敲骨。
荷官是个瞎子,眼眶空,却装两粒骰子,骰子红,滴溜溜转,转到谁,谁就下注。
我甫一站定,骰子就停我面前,荷官抬头,空眼眶“看”我:“客,押什么?”
我掏胸口——空洞里,那半颗佛心,青幽幽,像未熟果。
“押这个,炼成道种,让天道找不到我。”
荷官点头,又问:“赌注?”
我:“最甜记忆。”
他伸手,指尖穿过我额,像捞月,竟真的捞出一点光——光里是我与昙夜,在雁回镇槐树下,分一块麦芽糖,糖小,两口没,我们却推来推去,糖化了,甜到心里。
光被荷官按进骰子,骰子顿时甜香西溢,赌客们魂影骚动,嗅味而来。
荷官敲盅:“一局定输赢,开——”骰子滚,红影翻,眼看要停“小”,却突被一只无形手拨,翻成“大”。
荷官空眼眶“望”我:“客,你输了。”
我胸口一紧,那幕记忆被抽离,脑海瞬间空白,我踉跄,被昙夜抱住。
他抬眼,眸色金得发冷,对荷官:“再赌,我押。”
荷官:“赌注?”
昙夜:“我的佛骨。”
他抬手,自胸口抽出一截骨头,莹白,却刻满经文,正是他成佛之基。
骨落桌面,赌客魂影齐退,似怕佛光。
骰子再转,却迟迟不落,仿佛天道也怕这赌注。
终于,骰子停“豹子”——通杀。
荷官沉默片刻,推回佛骨,还我记忆,另附一炉——巴掌大,铜绿,六孔,名“红尘”。
“炉可炼心,炼成道种,天机莫寻。”
“但记住,道种一成,你与他,情力共享,一荣俱荣,一损——俱亡。”
我抱炉,与昙夜对视,他笑:“夫人,现在,我们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也行,至少,绳在我手。
(八)出坊,夜己深,狮子打瞌睡,脚印被风吹平,像从没人来过。
我抬头,月亮大得吓人,像铜镜背面,冷冷照我。
我抱炉,昙夜抱我,我们站在空荡长街,影子被灯拉得很长,长到重叠,像一个人。
我轻声:“下一步,炼种。”
他“嗯”一声,唇贴我发:“怕吗?”
我:“怕。”
他:“怕什么?”
我:“怕炼成后,先被天道找到,连累你。”
他笑,手指点我唇:“那就让它找——找到之前,我们先一步,把红尘翻个面。”
我仰头,吻他指尖,尝到铜绿味,像尝未来。
“好,翻面。”
——第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