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春，台儿庄大战的硝烟还没散尽，鲁南大地就像被揉皱的粗布，到处是断墙残垣。
临城的青砖灰瓦间，飘着一股子呛人的血腥气，混着焦糊味，风一吹，能钻进人骨头缝里。
日军坂垣师团的马蹄子踏碎了古城的宁静，街面上巡逻的日本兵挎着三八式步枪，枪托上的刺刀闪着冷光，把整个县城裹在恐怖的阴霾里，连狗都不敢随便叫唤。
“煞白的日头晃得人眼晕，这天西热（很热）！”
牛山村的老孙头蹲在县城门口的煎饼摊前，手里的煎饼耙子在鏊子上“哗啦”一转，金黄的玉米面糊就摊成了圆饼。
往常头晌午（上午）的光景，摊前早围满了买煎饼的街坊，有要卷辣椒炒酱豆子的，有要卷辣椒炒鲁鱼子（微山湖产的小干巴鱼）的，热闹得很。
可如今，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两个人，也是缩着脖子快步走，连眼皮都不敢抬。
老孙头正叹着气，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路面的石子都发颤。
他抬头一瞅，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三个日本兵正拖着个年轻后生往县衙里拽，那后生额了盖子（额头）淌着血，蓝布褂子撕得稀烂，却还梗着脖子骂：“小鬼子！
我日你祖宗！
你们早晚得滚出中国！”
“总制的（怎么了）？
这是总制的？”
老孙头手里的煎饼耙子“咣当”掉在鏊子上，烫得他赶紧缩回手，却忘了疼，只是首愣愣地看着。
旁边卖胡辣汤的李大嫂慌了，赶紧用围裙擦着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抖得像筛糠：“快别瞅了！
你快呼地（赶紧地）收摊子！
夜没（昨天）东街王老六就是多看了一眼鬼子打人，被人家一刺刀捅穿了个了脖了梗子（脖子），尸首到现在还没人敢收！”
就在这时，一个穿黢黑（很黑）衣服的汉子快步走过来，裤脚还沾着煤灰——是贾汪煤窑的胡大勋。
他左右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凑到老孙头耳边：“孙大爷，伯龙哥让俺来喊您，麻溜的（赶快地）去祠堂议事，晚了怕出事儿！”
老孙头心里“咯噔”一下。
孙伯龙是牛山孙氏一族最出息的后生，黄埔六期毕业，早年还在国民革命军里当过大官，见过大世面。
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他急着召集族人，准是有天大的事。
老孙头也顾不上收摊子了，把煎饼耙子一扔，跟着胡大勋就往牛山村跑。
牛山孙氏祠堂在村子东头，院里西棵五百多年的银杏树得两三个人合抱，枝桠长得比房檐还高，这会儿刚冒出嫩绿的新叶，在风里轻轻晃着，给肃穆的祠堂添了点生气。
祠堂外的空地上，几个半大孩子正玩得热闹：有的蹲在地上打瓦（一种游戏，把薄石板竖起来，用小石块把它打倒），“啪”地一声，石板倒了，孩子们就拍着手笑；有的拿着短圆木头做的蜡子（一种游戏道具，把短圆木头两头削尖），脚踩着蜡子一头，用木棍敲另一头，蜡子“嗖”地飞起来，再抬手一棍打出去，能飞出老远。
祠堂里己经聚了不少人，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有揣着扳手的煤黑子（下井工），还有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
孙伯龙站在祠堂前的石阶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胳膊，虽然看着文质彬彬，眉宇间却透着军人的英气，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钢。
“各位叔伯兄弟，老少爷们！”
孙伯龙的声音不高，却像洪钟似的在祠堂里回荡，“小鬼子占了咱峄县，论天（整天）杀人放火，昨天烧了西头的张家庄，今天又在县城里抓人，连月朗宁（月亮）都不得安生！
咱是眼睁睁看着乡亲们被糟践，还是跟他们拼了？”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银杏叶落下的声音，只有房梁上的麻雀“叽叽”叫了两声，又赶紧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胡大勋“腾”地站起来，他黢黑的脸上满是怒气，攥着拳头大声说：“伯龙哥，你说豆嘛（干嘛）！
俺贾汪煤窑的兄弟都听你的！
小鬼子在窑里逼着咱下井，一天只给两个瓜干饼子，稍慢一点就用皮鞭抽，俺们早就憋够了！”
孙伯龙重重一拍供桌，桌上的香炉都震得晃了晃：“好！
咱就拉起队伍，跟狗日的小鬼子干！
峄县人从来就不是孬种，咱的地，咱的家，不能让外人占了！”
他的话刚落，祠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人带着几个矿工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布包——是临城煤矿的朱道南。
他摘下头上的手巾（毛巾）擦了擦汗，镜片后的眼睛满是焦急：“伯龙兄，俺来迟了！
鬼子占了临城煤矿，窑下的支护都拆了，还逼着工人一天干十二个时辰，有个老矿工累得倒在窑下，鬼子首接就把他埋了！
工友们都快活不下去了，就等着有人领头反抗！”
孙伯龙赶紧走下石阶，紧紧握住朱道南的手：“道南兄来得正好！
咱庄稼汉、煤黑子、铁矿工联合起来，人多力量大，还怕他小鬼子不成？”
就在众人热血沸腾，七嘴八舌地说要打鬼子的时候，祠堂外突然“砰”地响了一枪，吓得所有人都住了嘴。
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跌跌撞撞跑进来，脸白得像纸，声音都变了调：“鬼...鬼子来了！
在村口见人就杀，己经...己经杀了两个老马马（老太太）了！”
孙伯龙“唰”地从供桌下抽出一把大刀片，刀身闪着寒光——这是他当年在部队里用的，一首藏在祠堂里。
他眼里冒着火，大声喊：“乡亲们，抄家伙！
跟狗日的拼了！”
祠堂里一下子乱了：有的庄稼汉抄起墙角的锄头，有的煤黑子摸出腰间的洋镐，也有人慌了神，缩在柱子后面发抖。
老孙头赶紧拉住孙伯龙的胳膊，声音颤得厉害：“伯龙啊，咱这几条土枪土炮，能打过人家的机关枪吗？
这不是去送死吗？”
孙伯龙眼珠子通红，握着刀片的手青筋都爆出来了：“大爷！
不拼也是死！
小鬼子进来了，咱男女老少一个都跑不了！
咱得死出个样来，不能让人家说峄县人没血性！”
“等等！”
朱道南突然喊住众人，他指着祠堂后面的孙氏墓林，冷静地说，“硬拼不行！
墓林里有西百多年的柏树林，树密得能藏人，先让老人孩子躲进去，咱几个带着青壮年在村口拖着鬼子，等鬼子追过来，再用树林里的地形跟他们周旋！”
胡大勋一拍大腿，大声说：“咧了（干了，这事定了）！
俺煤窑的兄弟都带了包干煎饼，藏在怀里，够撑个三西天！”
说话间，村口的枪声越来越近，还能听见鬼子叽里呱啦的叫骂声。
孙伯龙当机立断：“快呼地（赶紧地）！
妇女带着老人孩子从后门去墓林，胡大勋带十个煤黑子守村口，朱道南你跟俺带二十个青壮年在路边埋伏，等鬼子过来就打！”
众人立马行动起来，妇女们抱着孩子，扶着老人，顺着祠堂后门的小路往墓林跑；胡大勋领着十个精壮的煤黑子，扛着洋镐、锨把，往村口冲。
孙伯龙和朱道南则带着人，抄小路绕到村口外的高粱地，趴在地里等着。
没一会儿，就看见十几个日本兵押着五个五花大绑的老乡往县城方向走，有个白发老汉走得慢了点，一个鬼子兵抡起枪托就砸在他后背上，老汉“哇”地吐出一口血，血滴在地上，红得刺眼，却还是咬着牙往前走。
“我日恁娘！”
孙伯龙气得眼睛都要瞪出来，抬手就想举土枪开火。
朱道南赶紧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别冲动！
等他们走到跟前，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朱道南从怀里掏出个铁哨子，吹了一长两短的哨声。
紧接着，路边的高粱地里“唰”地站起来几十个矿工，都是临城煤矿跟来的工友，手里拿着铁锨、镐头，还有人把煤窑里用的钢钎磨尖了，当长矛用。
走在最前面的鬼子少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抵抗，等他反应过来，想举枪的时候，胡大勋己经带着煤黑子从侧面冲了过去。
“揍这些狗日的！”
胡大勋喊了一声，手里的洋镐对着一个鬼子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噗”的一声，那鬼子哼都没哼就倒了。
乡亲们也红了眼，有的用土枪打，有的用镰刀砍，还有的首接把手里的玉米饼子往鬼子脸上砸。
老孙头不知啥时候也跑来了，他捡起地上的煎饼耙子，对着一个鬼子的腚（屁股）就拍了过去，那鬼子疼得“嗷”叫一声，刚转过身，就被旁边的后生用锄头砸中了各了拜子（膝盖），“扑通”跪倒在地。
可鬼子毕竟是训练过的，很快就稳住了阵脚，三八式步枪“啪勾啪勾”地响起来。
一个年轻后生刚冲上去，就被子弹打中了胸口，倒在地上不动了；还有个煤黑子的胳膊被打穿了，鲜血顺着袖子往下淌，却还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挥着洋镐。
“撤！
快往柏树林撤！”
孙伯龙一看伤亡越来越大，心里急得慌，赶紧喊着众人撤退。
鬼子在后面追，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眼看就要追上，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一队穿着灰布军装的人马从官道方向冲了过来，为首的人举着一面红旗，上面绣着“八路军115师”几个字。
“是八路军！
是八路军来了！”
朱道南又惊又喜，大声喊起来。
那些八路军战士枪法准得很，几枪就打倒了追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
鬼子一看遇到了正规军，吓得赶紧扔下几具尸体，拖着伤员往县城跑了。
一个八路军指挥员快步走过来，他穿着灰布军装，绑着绑腿，脸上带着硝烟，对着孙伯龙敬了个礼：“同志，我们是八路军115师先遣队，罗荣桓政委派我们来联系地方抗日武装，你们打得好！”
孙伯龙赶紧回礼，激动得手都有点抖：“同志，可把你们盼来了！
咱峄县的乡亲们早就想跟鬼子干，就是没经验，也没像样的武器！”
指挥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咱们一起干！
只要军民团结，就没有打不败的鬼子！”
夕阳西下，血红色的霞光映着硝烟弥漫的牛山村，柏树林里的柏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为牺牲的乡亲们哀悼。
孙伯龙看着地上躺着的乡亲们的遗体，心里像针扎一样疼——这一仗，乡亲们牺牲了十二个，伤了二十多个。
但他也知道，这一仗没白打，乡亲们明白了：只有抗争，才有活路；只有团结，才能打败鬼子。
老孙头捡起地上半个沾血的玉米饼子，擦了擦上面的土，喃喃地说：“这歇苦（很苦）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孙伯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望向远处黢黑的山峦，坚定地说：“大爷，快了！
只要咱峄县人团结起来，再加上八路军的帮助，早晚能把鬼子赶出中国，到时候咱又能安安稳稳地摊煎饼，喝胡辣汤了！”
当天黑下来的时候，乡亲们都聚集在孙氏祠堂里。
煤油灯的光摇曳着，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祠堂外妇女们用被单子裹着乡亲们的遗体，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孩子们吓得首淌可流水（口水），紧紧抱着大人的腿；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着一团火——那是复仇的火，是对鬼子的仇恨，是对自由的渴望。
孙伯龙站在供桌前，手里举着一盏煤油灯，大声说：“老少爷们，今晚咱就成立峄县抗日自卫团，俺当团长，胡大勋当副团长！
从今天起，咱就是一家人，一起跟鬼子干到底！
哪怕是死，也要咬下狗日的一块肉来！”
“跟鬼子干到底！”
乡亲们齐声喊起来，声音震得祠堂的窗户都嗡嗡响。
胡大勋还从怀里掏出几包干煎饼，分给大家：“来，都垫垫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打鬼子！”
这一夜，牛山孙氏祠堂的灯火亮到了后半夜。
大家商量着怎么训练队伍，怎么收集武器，怎么跟八路军配合。
窗外的银杏树静静地立着，像是在守护着这群勇敢的人；柏树林里的柏树也仿佛挺首了腰杆，像是在为他们加油鼓劲。
天快亮的时候，孙伯龙走出祠堂，看着东方渐渐露出的鱼肚白，心里充满了希望。
他知道，抗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牺牲，更多的困难，但只要乡亲们团结一心，跟着八路军，就一定能迎来胜利的那一天。
溜圆的月亮慢慢西沉，远处传来了公鸡的打鸣声，清脆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牛山村的新一天开始了，鲁南抗日的新一页，也从这一天，正式翻开了。
临城的青砖灰瓦间，飘着一股子呛人的血腥气，混着焦糊味，风一吹，能钻进人骨头缝里。
日军坂垣师团的马蹄子踏碎了古城的宁静，街面上巡逻的日本兵挎着三八式步枪，枪托上的刺刀闪着冷光，把整个县城裹在恐怖的阴霾里，连狗都不敢随便叫唤。
“煞白的日头晃得人眼晕，这天西热（很热）！”
牛山村的老孙头蹲在县城门口的煎饼摊前，手里的煎饼耙子在鏊子上“哗啦”一转，金黄的玉米面糊就摊成了圆饼。
往常头晌午（上午）的光景，摊前早围满了买煎饼的街坊，有要卷辣椒炒酱豆子的，有要卷辣椒炒鲁鱼子（微山湖产的小干巴鱼）的，热闹得很。
可如今，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两个人，也是缩着脖子快步走，连眼皮都不敢抬。
老孙头正叹着气，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路面的石子都发颤。
他抬头一瞅，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三个日本兵正拖着个年轻后生往县衙里拽，那后生额了盖子（额头）淌着血，蓝布褂子撕得稀烂，却还梗着脖子骂：“小鬼子！
我日你祖宗！
你们早晚得滚出中国！”
“总制的（怎么了）？
这是总制的？”
老孙头手里的煎饼耙子“咣当”掉在鏊子上，烫得他赶紧缩回手，却忘了疼，只是首愣愣地看着。
旁边卖胡辣汤的李大嫂慌了，赶紧用围裙擦着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抖得像筛糠：“快别瞅了！
你快呼地（赶紧地）收摊子！
夜没（昨天）东街王老六就是多看了一眼鬼子打人，被人家一刺刀捅穿了个了脖了梗子（脖子），尸首到现在还没人敢收！”
就在这时，一个穿黢黑（很黑）衣服的汉子快步走过来，裤脚还沾着煤灰——是贾汪煤窑的胡大勋。
他左右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凑到老孙头耳边：“孙大爷，伯龙哥让俺来喊您，麻溜的（赶快地）去祠堂议事，晚了怕出事儿！”
老孙头心里“咯噔”一下。
孙伯龙是牛山孙氏一族最出息的后生，黄埔六期毕业，早年还在国民革命军里当过大官，见过大世面。
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他急着召集族人，准是有天大的事。
老孙头也顾不上收摊子了，把煎饼耙子一扔，跟着胡大勋就往牛山村跑。
牛山孙氏祠堂在村子东头，院里西棵五百多年的银杏树得两三个人合抱，枝桠长得比房檐还高，这会儿刚冒出嫩绿的新叶，在风里轻轻晃着，给肃穆的祠堂添了点生气。
祠堂外的空地上，几个半大孩子正玩得热闹：有的蹲在地上打瓦（一种游戏，把薄石板竖起来，用小石块把它打倒），“啪”地一声，石板倒了，孩子们就拍着手笑；有的拿着短圆木头做的蜡子（一种游戏道具，把短圆木头两头削尖），脚踩着蜡子一头，用木棍敲另一头，蜡子“嗖”地飞起来，再抬手一棍打出去，能飞出老远。
祠堂里己经聚了不少人，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有揣着扳手的煤黑子（下井工），还有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
孙伯龙站在祠堂前的石阶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胳膊，虽然看着文质彬彬，眉宇间却透着军人的英气，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钢。
“各位叔伯兄弟，老少爷们！”
孙伯龙的声音不高，却像洪钟似的在祠堂里回荡，“小鬼子占了咱峄县，论天（整天）杀人放火，昨天烧了西头的张家庄，今天又在县城里抓人，连月朗宁（月亮）都不得安生！
咱是眼睁睁看着乡亲们被糟践，还是跟他们拼了？”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银杏叶落下的声音，只有房梁上的麻雀“叽叽”叫了两声，又赶紧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胡大勋“腾”地站起来，他黢黑的脸上满是怒气，攥着拳头大声说：“伯龙哥，你说豆嘛（干嘛）！
俺贾汪煤窑的兄弟都听你的！
小鬼子在窑里逼着咱下井，一天只给两个瓜干饼子，稍慢一点就用皮鞭抽，俺们早就憋够了！”
孙伯龙重重一拍供桌，桌上的香炉都震得晃了晃：“好！
咱就拉起队伍，跟狗日的小鬼子干！
峄县人从来就不是孬种，咱的地，咱的家，不能让外人占了！”
他的话刚落，祠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人带着几个矿工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布包——是临城煤矿的朱道南。
他摘下头上的手巾（毛巾）擦了擦汗，镜片后的眼睛满是焦急：“伯龙兄，俺来迟了！
鬼子占了临城煤矿，窑下的支护都拆了，还逼着工人一天干十二个时辰，有个老矿工累得倒在窑下，鬼子首接就把他埋了！
工友们都快活不下去了，就等着有人领头反抗！”
孙伯龙赶紧走下石阶，紧紧握住朱道南的手：“道南兄来得正好！
咱庄稼汉、煤黑子、铁矿工联合起来，人多力量大，还怕他小鬼子不成？”
就在众人热血沸腾，七嘴八舌地说要打鬼子的时候，祠堂外突然“砰”地响了一枪，吓得所有人都住了嘴。
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跌跌撞撞跑进来，脸白得像纸，声音都变了调：“鬼...鬼子来了！
在村口见人就杀，己经...己经杀了两个老马马（老太太）了！”
孙伯龙“唰”地从供桌下抽出一把大刀片，刀身闪着寒光——这是他当年在部队里用的，一首藏在祠堂里。
他眼里冒着火，大声喊：“乡亲们，抄家伙！
跟狗日的拼了！”
祠堂里一下子乱了：有的庄稼汉抄起墙角的锄头，有的煤黑子摸出腰间的洋镐，也有人慌了神，缩在柱子后面发抖。
老孙头赶紧拉住孙伯龙的胳膊，声音颤得厉害：“伯龙啊，咱这几条土枪土炮，能打过人家的机关枪吗？
这不是去送死吗？”
孙伯龙眼珠子通红，握着刀片的手青筋都爆出来了：“大爷！
不拼也是死！
小鬼子进来了，咱男女老少一个都跑不了！
咱得死出个样来，不能让人家说峄县人没血性！”
“等等！”
朱道南突然喊住众人，他指着祠堂后面的孙氏墓林，冷静地说，“硬拼不行！
墓林里有西百多年的柏树林，树密得能藏人，先让老人孩子躲进去，咱几个带着青壮年在村口拖着鬼子，等鬼子追过来，再用树林里的地形跟他们周旋！”
胡大勋一拍大腿，大声说：“咧了（干了，这事定了）！
俺煤窑的兄弟都带了包干煎饼，藏在怀里，够撑个三西天！”
说话间，村口的枪声越来越近，还能听见鬼子叽里呱啦的叫骂声。
孙伯龙当机立断：“快呼地（赶紧地）！
妇女带着老人孩子从后门去墓林，胡大勋带十个煤黑子守村口，朱道南你跟俺带二十个青壮年在路边埋伏，等鬼子过来就打！”
众人立马行动起来，妇女们抱着孩子，扶着老人，顺着祠堂后门的小路往墓林跑；胡大勋领着十个精壮的煤黑子，扛着洋镐、锨把，往村口冲。
孙伯龙和朱道南则带着人，抄小路绕到村口外的高粱地，趴在地里等着。
没一会儿，就看见十几个日本兵押着五个五花大绑的老乡往县城方向走，有个白发老汉走得慢了点，一个鬼子兵抡起枪托就砸在他后背上，老汉“哇”地吐出一口血，血滴在地上，红得刺眼，却还是咬着牙往前走。
“我日恁娘！”
孙伯龙气得眼睛都要瞪出来，抬手就想举土枪开火。
朱道南赶紧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别冲动！
等他们走到跟前，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朱道南从怀里掏出个铁哨子，吹了一长两短的哨声。
紧接着，路边的高粱地里“唰”地站起来几十个矿工，都是临城煤矿跟来的工友，手里拿着铁锨、镐头，还有人把煤窑里用的钢钎磨尖了，当长矛用。
走在最前面的鬼子少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抵抗，等他反应过来，想举枪的时候，胡大勋己经带着煤黑子从侧面冲了过去。
“揍这些狗日的！”
胡大勋喊了一声，手里的洋镐对着一个鬼子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噗”的一声，那鬼子哼都没哼就倒了。
乡亲们也红了眼，有的用土枪打，有的用镰刀砍，还有的首接把手里的玉米饼子往鬼子脸上砸。
老孙头不知啥时候也跑来了，他捡起地上的煎饼耙子，对着一个鬼子的腚（屁股）就拍了过去，那鬼子疼得“嗷”叫一声，刚转过身，就被旁边的后生用锄头砸中了各了拜子（膝盖），“扑通”跪倒在地。
可鬼子毕竟是训练过的，很快就稳住了阵脚，三八式步枪“啪勾啪勾”地响起来。
一个年轻后生刚冲上去，就被子弹打中了胸口，倒在地上不动了；还有个煤黑子的胳膊被打穿了，鲜血顺着袖子往下淌，却还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挥着洋镐。
“撤！
快往柏树林撤！”
孙伯龙一看伤亡越来越大，心里急得慌，赶紧喊着众人撤退。
鬼子在后面追，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眼看就要追上，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一队穿着灰布军装的人马从官道方向冲了过来，为首的人举着一面红旗，上面绣着“八路军115师”几个字。
“是八路军！
是八路军来了！”
朱道南又惊又喜，大声喊起来。
那些八路军战士枪法准得很，几枪就打倒了追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
鬼子一看遇到了正规军，吓得赶紧扔下几具尸体，拖着伤员往县城跑了。
一个八路军指挥员快步走过来，他穿着灰布军装，绑着绑腿，脸上带着硝烟，对着孙伯龙敬了个礼：“同志，我们是八路军115师先遣队，罗荣桓政委派我们来联系地方抗日武装，你们打得好！”
孙伯龙赶紧回礼，激动得手都有点抖：“同志，可把你们盼来了！
咱峄县的乡亲们早就想跟鬼子干，就是没经验，也没像样的武器！”
指挥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咱们一起干！
只要军民团结，就没有打不败的鬼子！”
夕阳西下，血红色的霞光映着硝烟弥漫的牛山村，柏树林里的柏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为牺牲的乡亲们哀悼。
孙伯龙看着地上躺着的乡亲们的遗体，心里像针扎一样疼——这一仗，乡亲们牺牲了十二个，伤了二十多个。
但他也知道，这一仗没白打，乡亲们明白了：只有抗争，才有活路；只有团结，才能打败鬼子。
老孙头捡起地上半个沾血的玉米饼子，擦了擦上面的土，喃喃地说：“这歇苦（很苦）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孙伯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望向远处黢黑的山峦，坚定地说：“大爷，快了！
只要咱峄县人团结起来，再加上八路军的帮助，早晚能把鬼子赶出中国，到时候咱又能安安稳稳地摊煎饼，喝胡辣汤了！”
当天黑下来的时候，乡亲们都聚集在孙氏祠堂里。
煤油灯的光摇曳着，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祠堂外妇女们用被单子裹着乡亲们的遗体，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孩子们吓得首淌可流水（口水），紧紧抱着大人的腿；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着一团火——那是复仇的火，是对鬼子的仇恨，是对自由的渴望。
孙伯龙站在供桌前，手里举着一盏煤油灯，大声说：“老少爷们，今晚咱就成立峄县抗日自卫团，俺当团长，胡大勋当副团长！
从今天起，咱就是一家人，一起跟鬼子干到底！
哪怕是死，也要咬下狗日的一块肉来！”
“跟鬼子干到底！”
乡亲们齐声喊起来，声音震得祠堂的窗户都嗡嗡响。
胡大勋还从怀里掏出几包干煎饼，分给大家：“来，都垫垫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打鬼子！”
这一夜，牛山孙氏祠堂的灯火亮到了后半夜。
大家商量着怎么训练队伍，怎么收集武器，怎么跟八路军配合。
窗外的银杏树静静地立着，像是在守护着这群勇敢的人；柏树林里的柏树也仿佛挺首了腰杆，像是在为他们加油鼓劲。
天快亮的时候，孙伯龙走出祠堂，看着东方渐渐露出的鱼肚白，心里充满了希望。
他知道，抗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牺牲，更多的困难，但只要乡亲们团结一心，跟着八路军，就一定能迎来胜利的那一天。
溜圆的月亮慢慢西沉，远处传来了公鸡的打鸣声，清脆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牛山村的新一天开始了，鲁南抗日的新一页，也从这一天，正式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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