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儿，就属我李老四家最穷。穷到啥地步？院墙是拿秸秆扎的，风一过，
屋里就跟下了场碎雪似的。爹妈死得早，给我留下的就三间漏雨的土坯房，
还有一屁股说不清是欠了谁的债。打我记事儿起，肚子里那点油水，
全靠我放学后背着个比我还高的破麻袋，沿着村前村后的土路沟坎，
捡塑料瓶子、烂纸板、锈得没形的铁疙瘩换来的。村里人瞧我的眼神，
就跟瞧路边的野狗差不多。尤其是村东头的张旺财，他家开了个小卖部，
算是村里的“首富”，他家那胖小子张磊，每回见了我，
老远就捏着鼻子怪叫：“收破烂儿的来喽！臭死啦臭死啦！”旁边一群半大孩子就跟着起哄，
拿小石子扔我。我也没法子，只能把脑袋缩进脖领子里，加紧步子走开，
背后那麻袋哐啷哐啷响，像是一串甩不掉的嘲笑。后来我没钱念书了，彻底干上了这一行。
天天天不亮就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三轮出门，十里八乡地转悠。
身上永远一股馊臭味，洗都洗不掉。就这，还老被那些穿着体面的人呵斥：“滚远点！
别脏了我的地方！”我也想过出路，可我一个捡破烂的，能有啥出路？直到那个夏天，
热得知了都懒得叫唤。我在镇子边缘那个最大的废品回收站里，跟一群老娘们儿挤在一起，
汗珠子摔八瓣儿，在堆成山的废纸烂铁里扒拉，指望着能找出点值钱的铜丝铝线。
就在我几乎被那股发酵了的垃圾味儿熏晕过去时，我的手摸到了一本硬邦邦、湿漉漉的东西。
拽出来一看，是半本糊满了不明污渍、卷了边的杂志。封面是个外国老头，笑得一脸褶子，
背景是红红绿绿的数字表格，看着挺唬人。
老头脑袋顶上印着几个快褪色没了的字：“巴菲特……之道”。我本来想顺手扔了，
可那天也不知咋的，也许是封面上那老头的笑看起来挺实在，
也许是我实在累得不想立刻再去扒拉，就鬼使神差地把它塞进了那堆废纸板里，
一起过秤卖给了站长老刘。老刘还嘟囔：“嘿，李老四，你小子还看上洋字码了？”晚上，
回到我那四处漏风的土坯房，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电早欠费掐了，我胡乱啃着凉窝头，
眼睛没处放，就又瞟见了那半本杂志。闲着也是闲着，我掸了掸上面的灰，翻开了。这一翻，
就翻出了一条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道。里面好多词儿我压根看不懂，
啥“价值投资”、“市场波动”、“现金流”。但有些话，它说得特别白，
像锤子一样砸在我脑仁里。——“在别人贪婪时恐惧，在别人恐惧时贪婪。
”——“价格是你付出的，价值是你得到的。”——“如果一只股票你不愿意持有十年，
那么你连十分钟都不应该持有。”我盯着那外国老头的照片，脑子里嗡嗡的。
我们这收破烂的行当，不也是这个理儿吗？夏天啤酒瓶子多，价钱就贱得像土；等到冬天，
烧炉子的废铁抢手，价格就能窜一窜。那些收废品的，包括我，不都是啥便宜抢着收啥，
啥贵了就赶紧抛吗？结果往往是高价收来的堆手里卖不掉，便宜时没收，等涨起来了干瞪眼。
这老头的意思，是得反着来？我的心砰砰跳，煤油灯的灯花噼啪爆了一下。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我能不能……照着这半本破杂志上的话，
来收我的破烂？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我已经烂到底了，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第二天起，
我还是蹬着我的破三轮，但我眼里看的，不再是单一的瓶子和铁皮。
我开始留意所有废品的价格，在心里默默记下：今天废纸板三毛五一斤，
比上月跌了五分；黄铜线十二块，涨得厉害，家家户户都翻箱倒柜找铜线来卖。
按照杂志上那“别人贪婪我恐惧”的调调，现在大家都抢着卖铜，价格是虚高，我不能跟。
我反而开始悄悄囤积没人要的、占地方的废纸箱和旧报纸，用几乎白捡的价钱收回来，
把我那破院子堆得满满当当，快下不去脚。邻居路过都撇嘴：“李老四这是穷疯了吧，
收这么多破纸壳子，等着生火烧炕啊？”我没吭声。过了俩月，果然，
镇上那家最大的造纸厂原料短缺，开始高价收购废纸。我囤的那些“垃圾”瞬间成了香饽饽。
我咬着牙，没一下子全放出去，而是每天拉一车，稳稳地卖了个前所未有的好价钱。这一把，
我挣了我捡破烂以来三年都挣不到的钱。我捏着那厚厚一沓沾着汗味和纸屑的票子，
手都在抖。那半本杂志，被我小心翼翼地用塑料布包好，揣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它硌得我胸口疼，但我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从那儿以后，我彻底信了这“洋和尚”念的经。
我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我用赚来的钱，买了一辆真正的二手小货车，
雇了两个比我还穷、肯吃苦的小伙子。我不再跟着市场情绪走，
而是开始研究每个废品种类的周期。塑料瓶啥时候是淡季，
废旧电机里的铜铝啥时候拆解最划算，
淘汰的旧家电拆开卖零件和整体卖哪个利润更大…我门儿清。
我继续实践那“别人恐惧我贪婪”的策略。有一年环保查得严，
很多小废品站因为污染问题被关了，废塑料根本没人敢收，价格跌穿地心。同行们避之不及。
我却觉得机会来了。环保越严，意味着以后这行门槛越高，现在囤积，将来准能发财。
我几乎押上全部身家，以极低的价格疯狂收废塑料，堆满了我租下的好几个废弃仓库。
村里人都在背后说我彻底疯了，张旺财见了我直摇头：“李老四，你这是要把自己活埋了啊！
”结果第二年开春，政策明朗，小型污染加工厂全被取缔，合格的回收企业成了香饽饽，
塑料价格一路飙升。我那些被所有人当成垃圾的废塑料，成了金疙瘩。这一票，
我赚了个盆满钵满。我的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我成立了公司，
叫“新生代再生资源回收有限公司”。名字是请镇上打字店老板取的，听着挺唬人。
我买了地皮，建了标准化厂房，引进了分拣流水线和打包机。
我不再是那个蹬三轮的“破烂李”了，城里那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老板，
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喊一声“李总”。但我心里那半本杂志，从来没丢。它旧的都快散架了，
边角被我摸得发了黑，可我时不时还拿出来翻翻。里面的道理，放在我这行，
越来越觉得是真理。后来，我不仅收废品，还开始琢磨怎么把废品加工成原料，
直接卖给下游工厂，利润又翻了好几番。我还瞄上了电子垃圾，这里头贵金属多，
技术含量高，别人不敢碰，我投钱搞研发，硬是啃下了这块硬骨头。五年，
就这么一晃过去了。然后在一家证券公司的操作下，帮我去什么美国上市，
我这时候也还不懂上市是啥意思，反正听证券公司的人说，各种好，既然是好事，
我就上呗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来自证券公司的刘经理，问我想不想去纽约证券交易所，
为我的公司“新生代资源”上市敲钟。我拿着电话，愣了很久。窗外是我现代化的回收工厂，
车辆进进出出，一片繁忙。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还有小时候捡破烂留下的老茧，
但身上穿的是高级定制的西装。我去了。坐着十几小时的飞机，踏上了那片陌生的土地。
纽约高楼大厦看得我眼花，交易所里红绿闪烁的屏幕让我头晕。一群金发碧眼的记者围着我，
话筒都快怼到我脸上了。有个声音特别响亮，透过嘈杂传过来：“Mr. Li！
您的公司是中国乃至全球再生资源领域的奇迹！您从一无所有到成为行业巨头，
请问您成功的秘诀是什么？是什么让您抓住了每一次关键的机会？”周围瞬间安静了不少，
好多镜头对准我。我看着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眼睛，笑了笑。然后，
我从我那身昂贵的西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用透明塑料皮小心翼翼包着的东西。
那半本皱巴巴、脏兮兮的杂志出现在这群西装革履的人和光鲜的镜头前，
显得无比突兀和怪异。有人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我没在意，把它举高了点，
封面上巴菲特的笑容依旧。会场里安静了一两秒，随即，闪光灯猛地亮成一片，
几乎要闪瞎我的眼。闪光灯噼里啪啦，晃得我眼花。底下那帮记者，刚才还憋着笑，
这会儿一个个瞪大了眼，举着话筒的手都忘了放下来。我那句大白话，透过同声传译，
在交易所这高大上的地儿转了一圈，好像扔进静水里的一块石头，噗通一声，
然后就是一圈圈的涟漪。有人脸上是不可思议，有人是若有所思，还有几个老外，耸耸肩，
大概觉得我这中国来的“破烂王”在故弄玄虚。一个戴着金丝眼镜，
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华裔记者挤到前面，抢着问：“李先生，您的意思是，
您将巴菲特先生的价值投资理论，应用在了……呃……废品回收行业？
这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您能具体说说吗？”我捏了捏手里那本用塑料皮包着的杂志，
感觉它在我手心里发烫。这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也问得我有点懵。具体说说？咋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