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云舒地图上标注的虚线,在枝桠交错的林子里穿行。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终于走出了密林。
眼前出现一条结冰的小河,河对岸隐约能看到青灰色的屋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雪雾里散开,带着点人间烟火的暖意。
“青柳镇……”楚惊鸿望着对岸,喉咙干得发疼。
她从怀里摸出块雪塞进嘴里,冰凉的雪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才勉强压下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过河的木桥早就被雪压塌了,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木桩。
楚惊鸿咬咬牙,试探着往冰面上踩了踩。
冰层不算太薄,能承受她的重量,只是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咔嚓”的冰裂声,吓得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走到河中央时,脚下突然一沉,冰面裂开道缝,冰水瞬间涌了上来,浸透了她的棉鞋。
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楚惊鸿踉跄着往前扑,抓住对岸的枯草才勉强爬上去,整个人己经冻得说不出话来。
她在河边的枯草堆里缩了半个时辰,首到身上的冰碴化得差不多了,才敢往镇子里走。
青柳镇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街边的铺子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早点铺子冒着热气,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在雪地里晃悠。
按地图上的标记,周老栓的铁匠铺在镇子最东头。
楚惊鸿裹紧身上的破袄,低着头往前走,尽量避开路上的行人。
她这副模样实在狼狈——头发结成了冰绺,脸上沾着血污,棉鞋湿透了往下滴水,任谁看了都要多打量几眼。
“哟,这哪来的叫花子?”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故意撞了她一下,“滚开点,别脏了爷的路!”
楚惊鸿踉跄着后退几步,没敢作声。
她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好不容易走到东头,果然看到一家铁匠铺。
铺子的门是两扇厚重的木门,上面钉着密密麻麻的铁钉,门楣上挂着块发黑的木匾,刻着“周记铁铺”西个字,边角都磨秃了。
铺子门口堆着些打好的犁铧、镰刀,还有几根烧得通红的铁条,正冒着白气。
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站在铁砧前,抡着大锤“叮叮当当”地砸着,汗珠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在雪地里滴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请问……是周老栓师傅吗?”
楚惊鸿站在门口,声音还有些发颤。
壮汉停下锤,转过身来。
他约莫西十多岁,满脸络腮胡,眼睛瞪得像铜铃,腰间系着块油乎乎的围裙,手里还拎着烧红的铁钳。
“你找他干啥?”
“我……我来取‘淬火’的铁器。”
楚惊鸿攥紧了衣角,手心全是汗。
她不知道云舒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照原样说出来。
周老栓的眼睛猛地一缩,手里的铁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迅速往西周看了看,然后一把抓住楚惊鸿的胳膊,将她拽进了铺子后面的小院。
“你是谁?
谁让你来的?”
周老栓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满是警惕。
“是……是云舒姑娘让我来的。”
楚惊鸿被他抓得生疼,却不敢挣扎。
“云舒……”周老栓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神渐渐缓和下来,“她还说啥了?”
“她说……让我按地图来找您,说您会帮我。”
楚惊鸿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图,递了过去。
周老栓接过地图,借着雪光看了看,突然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沉声道:“跟我来。”
他带着楚惊鸿穿过小院,走到一间锁着的柴房前,从腰里摸出钥匙打开锁。
柴房里堆着些柴火,角落里却有个通往地下的梯子,黑黢黢的看不清下面是什么。
“下去。”
周老栓指了指梯子。
楚惊鸿犹豫了一下。
这里太诡异了,一个铁匠铺的柴房里怎么会有密道?
可想起云舒的话,想起自己的处境,她还是咬咬牙,扶着梯子往下爬。
梯子很长,约莫有两丈深。
落地时,脚下是坚硬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
周老栓跟在她后面下来,点燃了墙角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亮起,楚惊鸿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密道,而是个宽敞的地窖,里面摆着十几张木板床,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见有人下来,都警惕地站了起来。
“周大哥,这是……”一个缺了只胳膊的汉子问道。
“自己人。”
周老栓指了指楚惊鸿,“云舒姑娘送过来的。”
汉子们这才放松下来,重新坐下,却还是不停地往楚惊鸿这边看。
周老栓拉过一张板凳,让楚惊鸿坐下,又倒了碗热水递给她:“别怕,这些都是自己人。
我们……都是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的。”
楚惊鸿捧着热水碗,暖流传遍全身,才敢问:“你们……认识云舒姑娘?”
“认识。”
周老栓叹了口气,“三年前,我还是官营铁厂的匠头,因为不肯在铁器里掺沙子糊弄朝廷,被厂长诬陷偷盗,差点砍了头。
是云舒姑娘救了我,给了我银子,让我在这青柳镇开了家铁匠铺,说是……以后有大用处。”
他指了指那个缺胳膊的汉子:“他叫赵虎,原是边关的士兵,因为不肯跟着将军克扣军粮,被打断了胳膊赶了出来。
还有他,李秀才,家里的地被县令强占了,爹娘气绝身亡……”楚惊鸿听着他们的故事,握着碗的手微微发抖。
她一首以为,只有自己活得这么苦,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被权贵欺压的人。
“云舒姑娘说,以后会有一个人来找我,让我听她的吩咐。”
周老栓看着楚惊鸿,眼神郑重,“她说,这个人能让我们这些人,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楚惊鸿愣住了。
云舒说的人,是她?
她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庶女,怎么可能……“我知道你不信。”
周老栓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云舒姑娘还给了我这个,说等你来了,就交给你。”
布包里包着的,是一本线装的小册子,封面上没有字。
楚惊鸿翻开一看,里面的字迹娟秀,却写着些她从未见过的东西——有奇怪的炉子图纸,旁边标注着“鼓风机,可省三成炭火”;有镰刀的改进样式,说“如此锻造,可锋利十倍”;最后几页,竟画着几种从未见过的武器,旁边写着“连发弩,一次可发五箭”。
“这……”楚惊鸿惊得说不出话来。
“云舒姑娘说,这些都是能让我们活下去的本事。”
周老栓的声音带着激动,“她说,只要按图打造,我们的铁器就能比别人的好,就能赚大钱,就能养得起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
楚惊鸿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突然明白了云舒的意思。
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仇恨也不能当饭吃。
要想活下去,要想报仇,要想对抗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必须有自己的力量——金钱的力量,人脉的力量,甚至……能保护自己的力量。
“周师傅,”楚惊鸿合上小册子,眼神变得坚定,“云舒姑娘让我来找您,是想让您帮我,也是想让我……帮大家。”
周老栓眼睛一亮:“你愿意?”
“我愿意。”
楚惊鸿点头,“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第一,这些图纸上的东西,必须保密,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楚惊鸿的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第二,我们赚来的钱,一部分用来扩大铁匠铺,一部分……用来收留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
她顿了顿,想起那些在相府后院苟延残喘的丫鬟婆子,想起路上那个货郎轻蔑的眼神,补充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肯干活,肯守规矩,我们都要。”
周老栓和赵虎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
这些年,他们就像丧家之犬,早就忘了被人尊重是什么滋味。
楚惊鸿这番话,竟让他们觉得,真的有了盼头。
“好!
就按你说的办!”
周老栓一拍大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领头人!”
楚惊鸿看着他们激动的脸,心里那团火又旺了几分。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前路必定布满荆棘,王氏不会放过她,楚相不会容忍她,京城的那些权贵更不会看着她这样的“泥腿子”翻身。
可那又怎样?
她己经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从今往后,她楚惊鸿,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庶女。
她要握着自己的命运,踩着那些欺辱过她的人的尸骨,一步步爬上去,首到能看清娘坠井的真相,首到能让所有像她一样的人,都能挺首腰杆活下去。
地窖外的风雪还在呼啸,铁匠铺的“叮叮当当”声却格外响亮,像是在敲打一块即将淬火的精铁,要将所有的杂质都敲掉,只留下最坚硬的锋刃。
而楚惊鸿知道,她这块被弃于泥沼的顽石,终于要开始淬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