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巷口重逢巷子口的梧桐又落了层叶,林晚秋蹲在青石板上,
用竹扫帚把碎金似的叶子归拢成小堆。风卷着隔壁包子铺的热气过来,
混着煤炉特有的烟火气,扑在她脸上,带着点暖烘烘的痒。"晚秋,来俩肉包?
"王婶掀开蒸笼,白雾腾起,裹着油香漫过来。林晚秋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笑出眼角细纹:"不了婶,刚蒸了红薯。"她指了指墙角煤炉上的粗瓷碗,
碗里两个烤得焦皮的红薯,正滋滋冒热气。这是她在这条巷子里待的第十八年。十八岁那年,
她攥着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站在巷口的梧桐树下哭了半宿。父亲在矿上没了,
母亲卧病在床,录取通知书上的城市太远,学费太高,像个亮闪闪却够不着的梦。
后来她就在巷口支了个小摊,卖早点。凌晨三点起来和面,天不亮就支起油锅,
炸油条、糖糕,豆浆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热气。第一个月挣了三百块,她攥着钱跑回家,
给母亲买了瓶枇杷膏,自己啃了个冷馒头。二十三岁那年,巷子里来了个修自行车的小伙子,
叫陈建国。他总在她收摊时来买最后一杯豆浆,有时会帮她抬沉重的煤炉。有次下大雨,
他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的早点车上,自己淋得像落汤鸡,却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们在煤炉的烟火气里好了三年。他会在她炸糖糕时,偷偷从后面抱她,
被溅起的油星烫得直咧嘴;她会在他修完车满身油污时,递上一碗热汤面,
看着他呼噜呼噜吃得香。二十八岁那年,陈建国说要去南方闯闯,"等我挣够了钱,
就回来娶你,咱把摊子换成铺子"。他走的那天,她在巷口给他塞了个刚炸好的糖糕,
烫得他直搓手,却一口吞了下去,说"还是你做的最香"。他走后第一年,每月都寄钱回来,
信里说南方的楼很高,车很多,就是没有巷子里的煤炉味儿。第二年,信越来越少,
钱也断了。有人说在南方见过他,身边跟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林晚秋没去找他。
她照样每天凌晨三点起来和面,炸油条时盯着油花出神,只是煤炉的烟火气里,
好像少了点什么。三十五岁那年,母亲走了。送走母亲那天,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里,
看着墙角的煤炉,突然就哭了。哭了很久,直到天快亮,她起身洗了把脸,
又去支起了早点摊。如今她四十出头,头发里掺了几根白丝,眼角的细纹深了些,
可炸起糖糕来,手法还是那么利落。巷子里的老邻居换了一波又一波,
王婶的包子铺扩大了店面,修自行车的摊子换成了电动车维修,只有她的早点摊,
还在老地方,煤炉上的豆浆依旧咕嘟咕嘟地冒热气。"晚秋,给我来根油条。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林晚秋抬头,愣住了。陈建国站在摊前,头发稀疏了些,
眼角有了皱纹,手里拎着个行李箱,局促地搓着手,像当年那个怕烫的小伙子。"刚下火车,
"他讷讷地说,"就想来尝尝你的油条。"林晚秋低头,把油条放进油纸袋,递给他。
油条还是热的,带着熟悉的面香和油香。陈建国接过,咬了一口,
眼圈红了:"还是这个味儿。"风又起,卷起地上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过煤炉。炉火正旺,
舔着锅底,腾起的热气裹着食物的香气,漫过巷口,漫过他们之间沉默的距离。
林晚秋看着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弯成了月牙:"再来碗豆浆不?刚熬好的。
"煤炉上的豆浆还在咕嘟着,半生的烟火,好像都融在了这热气里,温温的,带着点甜,
也带着点生活本来的味道。2 半生烟火续豆浆的热气漫过陈建国的脸时,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林晚秋递过纸巾的手顿了顿,
指尖触到他指节上的茧子——不是当年修自行车磨出的薄茧,是更厚、更糙的硬茧,
像结了层痂。“在南方……做什么?”她低头擦着油腻的案板,
声音被油条在油锅里的滋啦声盖了一半。“搬过集装箱,在工地绑过钢筋,
后来开了个小杂货铺。”陈建国的声音发涩,“去年冬天起了场火,什么都烧没了。
”他没说那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林晚秋也没问。有些事像煤炉里烧透的炭,
扒开来看只剩白灰,不如就让它埋在底里。那天收摊时,陈建国没走。
他蹲在煤炉边帮着拾掇柴火,枯树枝被他掰得咔嚓响。林晚秋看着他佝偻的背影,
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蹲在这儿,帮她把煤饼码得整整齐齐,
说“这样烧起来省劲儿”。“你……住哪儿?”她踢了踢脚边的梧桐叶。
“火车站候车室对付了两晚。”他头也没抬,“本来想……看完你就走。”林晚秋没说话。
收完最后一张桌子,她从帆布包里摸出串钥匙:“老房子还空着,你先住着。
”是母亲生前住的那间,在巷子尽头,墙皮剥了些,院里的石榴树却长得旺。
陈建国接过钥匙时,指腹在锈迹斑斑的钥匙环上蹭了又蹭。月光从梧桐叶缝里漏下来,
照见他鬓角的白发,比林晚秋头发里的那几根要密些。第二天凌晨三点,
林晚秋照常起来和面。推开院门时,看见陈建国正蹲在煤炉前生火,火柴划了三根才点着,
火苗舔着柴禾,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你怎么来了?”她把面盆搁在案上。
“听着动静就醒了。”他往炉膛里添了块煤,“我会烧煤炉,以前在工地常烧。”他确实会。
煤饼在炉膛里烧得通红,却不见黑烟,豆浆在铝锅里咕嘟得匀匀的,
不像以前她总烧得要么溢出来,要么半天不开。炸油条时,他站在旁边递油布,
油星溅到他手背上,他只是缩了缩手,不像年轻时那样龇牙咧嘴。
巷子里的老邻居渐渐看出了端倪。王婶把林晚秋拉到包子铺后巷,
压低声音:“那人……真回来了?”“嗯。”林晚秋择着葱,葱白被她掐得整整齐齐。
“当年他……”王婶咂咂嘴,没说下去。当年陈建国走后第三年,有人从深圳带回张照片,
说看见他和个女人在商场里挑钻戒,那女人穿着高跟鞋,比林晚秋洋气多了。
“人总有糊涂的时候。”林晚秋把葱段扔进竹篮,“再说,跟我没关系了。”话是这么说,
可那天下午,她去老房子送被褥,看见陈建国正蹲在石榴树下刨土。
他从背包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包花籽,紫红色的,像小指甲盖。
“这是……”“木槿花籽。”他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道沟,“以前你说过,
院里种点花好看。”林晚秋记起来了,那是他们刚在一起时,她坐在煤炉边择菜,
随口说的一句话。那时他说“等咱结婚,就种满院的花”,如今花籽来了,却隔了二十年。
陈建国在老房子住了下来。白天帮林晚秋看摊,收摊后就去拾掇那院子。
他把剥落的墙皮铲了,买了桶白灰自己刷;石榴树的枯枝被他剪得干干净净,
还在树底下围了圈青石;连院角那口老井,他都清了淤泥,井水又变得清凌凌的。
林晚秋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数。她开始多做一份饭,装在粗瓷碗里,等他从院里回来时,
饭菜还温着。有次她做了红薯粥,他喝了三碗,说“比南方的海鲜粥好喝”,
林晚秋瞪他:“就你嘴甜。”话出口才觉不对,脸腾地红了。秋末的一个傍晚,下了场冷雨。
林晚秋收摊时,看见陈建国站在巷口,手里举着把黑布伞,伞面往她这边歪得厉害,
他半个肩膀都湿透了。“给。”他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双棉鞋,针脚歪歪扭扭的,
鞋底却纳得厚实。“看见你总穿单鞋,夜里摆摊凉。”林晚秋摸了摸鞋面,
粗布上沾着点白灰,是他刷墙时蹭的。她想起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
看见她炸糖糕时总烫着手,就用帆布给她缝了副手套,针脚比这还歪。
“你……”她想说“不用”,却看见他冻得发红的鼻尖,话到嘴边变成了“进来烤烤火”。
老房子的煤炉烧得正旺,陈建国蹲在炉边烤袜子,水汽顺着裤脚往上冒。
林晚秋坐在对面纳鞋底,是给王婶孙子做的虎头鞋,线在她指间穿梭,快得像游鱼。
“当年在深圳,”陈建国忽然开口,袜子上的水滴滴在地上,洇出小水痕,
“那女人是杂货铺房东的女儿,说帮我把铺子扩大,让我入赘。”他顿了顿,
声音闷在喉咙里,“我答应了,以为这样能快点挣够钱……”林晚秋手里的针顿了下,
扎在指头上,血珠冒出来,她往嘴里吮了吮。“后来铺子是大了,可天天吵架。她嫌我土,
嫌我总念叨巷子口的煤炉味儿。”他挠了挠头,“那场火,是我自己不小心,忘了关煤气。
烧起来的时候,我就抱着个铁盒子跑出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个锈铁盒,打开,
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信,边角都磨圆了。是当年林晚秋写给她的,
还有几张她的照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扎着马尾,站在早点摊后笑,
背景里的梧桐叶绿得发亮。“我总想着,等挣够了钱,就把这些带给你看,
跟你说我没忘……”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林晚秋没说话,
只是把手里的虎头鞋放下,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光跳了跳,映着他佝偻的背,
像株被雨打蔫的玉米。冬天来得猝不及防。第一场雪落时,林晚秋的关节炎犯了,
膝盖肿得像馒头。陈建国背着她去医院,穿过巷子时,积雪在他脚下咯吱响。趴在他背上,
林晚秋闻见他衣领里的煤烟味,混着点皂角的清香,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从医院回来,
陈建国不让她再碰冷水。凌晨和面时,他一个人在案板前揉面,面团在他手里转得笨拙,
却异常认真。炸糖糕时,他记着林晚秋说的“糖馅要放桂花”,偷偷往里面加了点,
结果糖汁流出来,把油锅溅得噼啪响。“笨手笨脚的。”林晚秋坐在小马扎上,嘴上骂着,
眼里却笑出了泪。年底时,巷子里要拆迁。王婶的包子铺早搬去了新小区,
修电动车的也换了门面,只剩林晚秋的早点摊还钉在老地方。拆迁办的人来量房子,
陈建国跟在后面,把老房子的门窗尺寸记在烟盒背面,说“拆了咱也能按原样盖”。
林晚秋没理他。她蹲在煤炉前,看着最后一块煤饼烧透,变成灰白色。十八年了,
这煤炉换过三次炉膛,烟筒修了无数回,早就该换了。搬家那天,陈建国把煤炉擦得锃亮,
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林晚秋的东西不多,几个粗瓷碗,一床打了补丁的棉被,
还有母亲留下的樟木箱。搬到新小区的出租屋时,陈建国把煤炉摆在阳台,
说“冬天烤红薯正好”。新小区里都是煤气灶,没人用煤炉。陈建国却每天把煤炉擦一遍,
炉膛里总备着干柴,好像随时要生起火来。林晚秋看着他蹲在阳台捣鼓煤炉的样子,
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她也是这样守着煤炉,以为日子会永远停在炸油条的香气里。开春时,
陈建国找了份活儿,在小区门口的修车铺帮工。老板嫌他年纪大,他就少要一半工钱,
说“我不要钱都行,能学修电动车就成”。每天收工回来,他手上总沾着油污,
却先去阳台擦煤炉,擦得能照见人影。林晚秋不再摆摊了。她在小区超市当收银员,
每天站八个小时,脚底板疼得厉害,可看见陈建国拎着菜回来,
嘴里念叨着“今天的韭菜新鲜,包你爱吃的盒子”,就觉得浑身的劲儿又回来了。有天晚上,
林晚秋起夜,看见阳台亮着灯。陈建国蹲在煤炉前,手里拿着个小锤子,
正把块废铁敲成煤炉的形状。铁屑溅在他脸上,他也不躲,眼神亮得像年轻时。“瞎折腾啥?
”她倚在门框上。“给你打个新煤炉。”他举起手里的铁坯,“这炉膛我加厚了,
烧起来更旺。”林晚秋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他。他的背比年轻时驼了些,却依旧宽厚,
隔着衬衫能摸到他后颈的碎发,像当年埋在煤炉底的火种。“陈建国,”她把脸贴在他背上,
“咱不打煤炉了。”他手里的锤子停了。“明天去买个电饼铛,”她声音闷闷的,
“炸糖糕也方便。”陈建国放下锤子,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他的胡茬蹭着她的额头,
有点扎,却很暖。阳台上的月光落下来,照见煤炉上的搪瓷碗,里面盛着刚剥好的石榴籽,
红得像当年他走时,她塞给他的那个糖糕。小区的玉兰花开了又谢,
陈建国的修车手艺越来越好,老板给他涨了工钱。林晚秋的收银台抽屉里,总备着创可贴,
有时是给划破手的顾客,有时是给拧螺丝时蹭破皮的陈建国。有天傍晚,陈建国回来时,
手里拎着个红布包。打开来,是对银镯子,样式很老,圈口磨得发亮。“旧货市场淘的,
”他挠挠头,“老板说这叫‘长命百岁’镯。”林晚秋把镯子套在手上,刚好合圈。
银器贴着皮肤,凉丝丝的,却好像有股热流顺着手腕往心里钻。“当年说要娶你,没做到。
”陈建国的声音有点抖,“现在……还来得及不?”林晚秋没说话,只是举起手腕,
银镯子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窗外传来邻居家炒菜的声音,抽油烟机嗡嗡响着,
混着远处马路上的汽车鸣笛,是烟火气,是日子本来的样子。他们没办婚礼,
就请了王婶老两口来吃顿饭。陈建国炒了个青椒土豆丝,林晚秋蒸了锅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