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与自己有亲密关系的人的不幸是伦理的背叛。
——犹太理论哲学家马格利特
一切用文字写出的东西,为的都是教导。
——《圣经》
想以此书献给已故的先人们,尤其是我善良的母亲。
我想念我去世的母亲,而且从来没停止过。
母亲去世的时候离她五十六岁的生日还有整整三个月,如果母亲没有去世的话,今年也就八十六岁光景,和村里仍然健在的上高家我的大姑舅爸、芦坪上我叫干妈的秦秀英一般年纪。和母亲同岁的我的大姑孃,现在仍然说话声音洪亮,走路脚步稳健,聊天思路清晰,性格乐观开朗,记忆力比年轻人还好,方圆谁的生日是哪天,谁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哪个老人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如数家珍。
在母亲去世后的这三十年里,我始终觉得母亲短暂的一生付出的太多,没享什么福就匆匆地走了,就像一支素白色蜡烛,默默燃烧着,在风雨飘摇的昏暗中,努力地发着微光,尽力给整个家庭带来光亮和温暖,竭尽全力地用这如豆微光引导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人,使我们没有跌大跤,没有迷失大的方向,也没有让周围并不光明的环境在我们兄弟姐妹幼小的心灵埋下阴暗和仇恨的种子。
多少年来不间断地对母亲怀念的这种情结,始终令我内心不安,因为母亲在我梦中出现的次数太多,而且三十年来从来没减少过,甚至有时候连续好多天都会梦见。
梦里的母亲,始终是穿着自己缝制的洗成灰白色的大襟子蓝布上衣,同样灰白且膝盖处由于长期跪地除草、坐地擩草、蹲着烧火做饭等鼓起包的宽松的棉布裤子,还有洗得发白的灰蓝色布帽,花白的头发从两鬓经耳后呈弧形下垂后又收拢进帽子后端。缠了又放开的半大的脚上穿的也是自己缝制的圆口带鞋襻的已经发灰的黑布鞋。
为什么梦里的母亲始终是不变的形象呢?现在回想起来,她活着的时候始终就是这身装束,在我脑海里和心中当然不会有另外的形象了,即使在梦中。
母亲去世时我还未成家,在母亲去世的头三年左右时间里,我的生活过的“暗无天日”。整个人整日感觉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从来没有清醒过。感觉从来没有看见过晴天和太阳,整个世界都是混混沌沌的。而且每逢喝酒必醉,每醉必哭。
最后一次醉酒哭是在2010年,距离母亲去世已经十五年了。那次是去母亲的娘家——和爸爸一同去看望摔伤腿的二舅舅,结果睹物思人——我小时候跟着妈妈陪她转娘家时看到的院子、院墙、院墙后面的崖读ai茬、院子前面的小路、周围的人家和树木、对面蜿蜒的山路……什么都在,什么都像原封未动,一切都没有改变,而且是那么的熟悉,就是没有了我的妈妈。因为是过年期间,几位表弟和弟媳妇盛情招待,吃饭喝酒。饭后和二妗子在院子里聊天,回忆起我小时候跟母亲来的场景,突然之间一下子情绪失控,抱着二妗子哭着诉说为我们付出了一辈子的母亲。
记忆中,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在家里睡觉的样子,感觉母亲从来没有睡过觉。记忆中只有在六月天拔麦子的季节,缓晌午的时候,她就地枕着自己的一条反折到耳朵后面的胳膊、侧身蜷缩着双腿、弓着腰在麦笼子的阴凉下小睡片刻的模样。她睡着时被太阳炙烤的发红的带着汗水的脸至今我仍然记忆犹新。
记忆中,也从来没见过母亲在炕上、在椅子上正式坐过一回。她常常坐着的地方,要么是吊着腿坐在炕头上,在油灯下为我们缝缝补补。要么就是坐在厅房台阶上,解开刚从地里劳作回来带着泥土的厚重的护膝。要么就是坐在厨房灶火眼前面一拃宽、一拃半长、一拃多高的四条腿的小板凳上,为全家人烧火做饭。
记忆中,更别提母亲和家人一起吃饭了。那时候农村封建思想严重,家庭妇女是不能上桌吃饭的。每天一家八口人的饭都是母亲一人做的,饭做好端上炕桌,在大家都吃着差不多,不再需要添碗后,母亲才会给自己舀一碗,站在灶房锅台前或者坐在灶眼前的小板凳上,胡乱扒拉着吃上些。有时候饭做少了,剩下多少她吃多少,剩不了就自己不吃。如果有前一天的剩饭,她就热着吃剩饭。如果没有剩饭,就啃点苞谷面馍馍,这样凑合着填填肚子,就算把饭吃了。吃完饭,其他人都休息了,妈妈还得紧着慢着洗锅抹灶,用洗锅水给猪和食,喂狗喂鸡,但凡活口的都需要母亲操心。
母亲为我们家付出的太多,给我留下的印象难以忘怀。母亲的为人处事,对我一辈子的做人做事影响也非常大。
从来没见过母亲大声说话,更别说喊叫哭闹了。即使有时候受到委屈,也不会当着我们面表现出来。常常是独自一个人背上背篓去离家较远的碾子梁后面的田地里干农活,将满腔的委屈倾倒在深深的山洼里,将满眼的泪水倾洒在干涸的土地中。
我始终觉得欠母亲的太多,所以常常想把母亲的一生,在我心中的形象表达出来,把我对母亲的歉疚之心吐露出来,才能内心安然。
我相信,在那个年代,在像我们一样贫穷落后的西北农村,和我的母亲一样的母亲有千千万,和我一样的儿子也有千千万。再过个三五十年,我们这一辈人都会死去,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有谁还会记得我的母亲?有谁还会记得这千千万万的母亲?我们连同我们的母亲,甚至那个时代,都会一起被深深地埋葬,化作泥土。
正因了这个想法,我打算在这本集子里记述我所了解的、经历的往事。只是想把它作为我对母亲难以割舍的一段情感而引发的一些往事的纪念。
但是我越来越发现,母亲的一生平淡无奇,日子重复着日子,岁月覆盖着岁月。今年的农活和去年的没什么差别,今天的家务和昨天的没什么变化,就连穿着也是记忆中从未改变过的那身衣服。
母亲的默默奉献和全身心的为这个家庭付出,其实全部被淹没在了时代和时间洪流中,淹没在一辈人又一辈人的繁衍更替之中,于是因母亲而起的这本小册子,就变成了我叩问我们家世的来历、记述我记忆中的先人们的经历,以及家族生生不息长成今天这种样子的血脉相承,所以我想就叫它《出河州后记》吧。
灰度男人
2025年9月于西宁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