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深处，钟粹宫偏殿内却凝着一层无形的寒霜。
沈云岫垂首静立在殿中，目光落在自己青色素锦鞋尖上绣着的一簇忍冬花纹，姿态恭敬却无半分畏缩。
她身上是七品女史的浅青色宫装，并无繁复纹饰，唯有一股极淡、极清冷的梅蕊冷香若有似无地萦绕周身，与她此刻沉静如水的神色相得益彰。
“沈女史，你快给瞧瞧，我们小主这脸……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穿着体面的宫女急得眼圈发红，指着软榻上低声啜泣的年轻嫔妃。
那是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宝林，封号似乎是个“丽”字。
此刻，她原本该娇艳如花的脸颊上却布满了不正常的红疹，点点片片，从脖颈蔓延至耳后，尤其颧骨处最为严重，微微肿胀，破坏了所有的美感，只余下狼狈与痛苦。
丽宝林泪眼婆娑，想用手去挠，又被身旁的嬷嬷死死按住。
“小主莫急，万不可抓挠，恐留疤痕。”
沈云岫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上前几步，得到允许后，微微倾身，仔细审视丽宝林的面部。
她并未立刻触碰，而是先观察红疹的形态、分布，再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殿内除了丽宝林常用的茉莉头油和熏笼里百合香片的甜香，还隐约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不和谐的辛辣气。
“宝林今日晨起，用了哪些妆品？”
云岫问道。
大宫女立刻将丽宝林妆台上的几个精美瓷盒、玉罐一一指给她看，“皆是内廷司昨日新送来的今春贡品，说是江南新到的‘桃夭’系列，最是滋养不过。
我们小主甚是喜爱，今早便用了全套。”
云岫的目光扫过那些妆品。
桃花粉、杏花胭脂、茉莉香膏……包装精美，色泽诱人。
她伸出指尖，极轻地蘸取了一点胭脂膏，在两指指腹间细细捻开，感受其细腻程度和油脂比例，随后凑近鼻尖，屏息细闻。
接着是粉盒、香膏……她的动作不慌不忙，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焦急都与她无关。
殿内只闻丽宝林压抑的抽噎和云岫偶尔打开盒盖的轻微声响。
良久，她拿起那盒色泽最为饱满润泽的胭脂膏，再次确认。
“问题应出在此处。”
云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什么？
这胭脂有毒？”
大宫女骇然变色，殿内气氛瞬间绷紧。
“并非毒物，也非人为投毒。”
云岫缓声解释，将胭脂膏示于众人，“此胭脂乃是用上等蜀葵花、重绛玫瑰并紫矿染就，油脂是丁香浸过的精炼花油，本身并无问题。
只是……”她指尖轻点胭脂膏体，“制作这盒胭脂时，混入了几近于无的少许‘金盏花粉’。”
“金盏花？”
嬷嬷疑惑，“那也是寻常花卉……金盏花本身无害，甚至可入药。
但其花粉微带***性，于大多数人无碍，却有一小部分体质特殊者，如丽宝林这般，触之便会引发皮肤红痒肿痛，谓之‘风敏’。”
云岫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此非胭脂材质劣等，实乃采集晾晒花粉时，偶有金盏花混杂其中，筛选未尽其功，意外所致。
于常人无碍，于小主便是无妄之灾。”
她言之凿凿，细节清晰，瞬间说服了众人。
丽宝林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她。
“那……那可如何是好？”
“幸而发现及时，症状虽看着骇人，却并不严重。”
云岫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巧榆木提盒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此乃民女自制的‘玉露清肌散’，用薄荷、蒲公英、地榆等清凉解毒之物研磨，以露水调和。
取适量以凉开水化开，用洁净棉布浸透，为小主冷敷面部，每隔一刻钟更换一次。
半日间红肿便可消退大半，期间切勿再使用任何妆品，以清水净面即可。”
大宫女连忙接过，依言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丽宝林脸上的红肿果然消退不少，痒痛感大减。
她破涕为笑，拉着云岫的手连声道谢，首夸她心思灵巧，技艺超群。
消息很快传到诸位贵妃处。
贵妃遣人送来赏赐，一对赤金缠丝玛瑙镯子，并赞她：“沈女史明察秋毫，心思缜密，免去一场风波，当赏。”
云岫谢恩领赏，神色依旧平静。
在清点赏物时，她发现除了镯子，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剔红牡丹花纹圆盒，并未附上名帖。
“这是……”云岫询问送来赏赐的中贵人。
中贵人笑道：“这也是贵妃娘娘赏的，说是番邦进贡的一盒口脂，颜色别致，想着沈女史或许会喜欢。”
云岫再次谢恩。
待宫人皆退去，她独自立于偏殿廊下，才轻轻打开了那盒口脂。
盒内膏体质地细腻，颜色却非同寻常，并非常见的朱红、玫红或绛紫，而是一种极其浓郁、近乎暗沉的深红褐色，在光线下微微闪动着难以言喻的、仿佛活物般的光泽。
凑近细闻，并无寻常花香果甜，反而有一股极淡的、冷冽的矿物气息夹杂着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血腥的铁锈味，底层又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甜香，复杂而矛盾。
云岫秀眉轻皱。
以她之博识，竟一时难以完全分辨出其中所有成分。
只觉此物绝非寻常贡品那般简单。
她用指尖沾染微量，轻轻捻开，那颜色仿佛能渗入肌肤纹理之下。
她沉吟片刻，将盒子仔细收好。
此物，甚是有趣，也甚是……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