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晏指尖落在桐木古琴上,琴音是《太平引》,却满是沉郁,高音发颤如寒夜流民瑟缩。
“晏儿,琴音怎带愁绪?”
谢太后放下书卷,明黄宫装衬得她眼神锐利,“是拓儿那边出事了?”
尉迟晏指尖顿住,抬头时眉宇间凝着忧色:“回太后,前日王家带人闯轩辕府,不仅拿‘忤逆’牌子要绑公子,还把拦路的老周头按在雪地里踹 —— 老周头不过说了句‘公子不在府中’,手骨就被踹断了。
公子为这事,连夜修改《流民疏》里王家强占田产的细节,昨日在宫里跟户部官员谈赈灾粮的事,说了半宿,回来后只歇了一个时辰,今早又去查流民的安置地了。”
“王元宝这蠢货,真是仗着王尚书的势,连轩辕府的人都敢动!”
谢太后冷笑一声,拿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口,茶盖碰撞盏沿发出清脆的响,“若不是王尚书还能牵制东边的谢家,不让他们在户籍上动手脚,哀家早就让大理寺把那小子拖去打三十大板,让他知道什么是规矩!”
尉迟晏垂眼,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摩挲,想起昨日去轩辕府时的场景:暖阁里炭炉没烧旺,轩辕拓伏案改疏,指尖冻得发红,却还在草稿上圈画 “流民安置细则”,案上的粥凉透了都没动。
他当时想劝 “先歇会儿,身子要紧”,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他太清楚轩辕拓的性子,只要关乎流民的事,便是熬垮自己也不肯停。
“臣明白太后的顾虑,也会劝公子凡事别急。”
尉迟晏轻声应道,重新拨动琴弦,琴音比刚才柔和了些,却还是藏着一丝放不开的沉。
谢太后看着他,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你和拓儿从小一起在陋巷长大,他的脾气你最懂。
他是个有筋骨的孩子,心里装着百姓,这是好事,可这世道,光有筋骨不够。
对付世家就像熬药,得慢慢煎,得等药性渗进去,若是急着猛火煮,不仅治不好病,还会被药气反噬,连你俩都得卷进去。”
……轩辕拓随侍卫进御书房时,谢太后正攥着他的《流民疏》站在窗边看雪,窗外的雪小了些,落在朱红宫墙上,积起薄薄一层白。
“臣轩辕拓,叩见太后。”
他躬身行礼,声音沉稳,目光却不自觉落在太后手中的疏稿上 —— 那上面记着的,是二十多个流民的性命。
“起来吧。”
谢太后转身,指了指旁边的锦凳,“刚从府里过来?
老周头的伤,可请医看了?
那老人家跟着你爹多年,不能受了委屈。”
轩辕拓坐下,心里微暖,太后虽掌着大权,却还记得府里一个老仆的伤势:“回太后,己请了城里最好的金疮医,医说手骨虽断了,但好好养着,半年就能好。
管家己经把偏院收拾出来,让老周头安心养伤,每日都有热汤喝。”
“那就好。”
谢太后点了点头,把《流民疏》放在案上,翻到 “王家强占三百顷流民田产” 那一段,指尖在纸页上划过:“你这疏里写的,王家伪造地契、打断流民腿骨的事,可有实据?
世家最会钻空子,没有铁证,他们只会倒打一耙,说你诬陷。”
“臣早有准备。”
轩辕拓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三张纸,双手递过去,“这张是流民画的王家管家强抢地契的草图,画里的管家服饰、地契样式,都跟王家的人对上了;这张是被打断腿的流民按的手印供词,上面还有邻村人的签字作证;还有这张,是臣让管家暗中抄录的王家田产账簿副本,账簿上记的‘新增田产’,与流民失去的田产亩数分毫不差,连地块的位置都能对上。”
谢太后接过纸,看得很仔细,眉头越皱越紧,语气也沉了下来:“王尚书倒是会教儿子!
借着‘安置流民’的名义,把朝廷拨的赈灾粮扣了大半,还吞了流民的田产 —— 这哪里是安置,是把百姓的活路往死里堵!
再这么下去,不用北朝打过来,南朝自己就先乱了!”
“臣昨日在茶楼,亲耳听见王元宝说‘流民饿死正好,省得占田产’。”
轩辕拓垂眸,声音里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急,“现在建邺城外的破庙里,还有二十多个流民冻饿交加,昨夜管家去送棉衣时,说有个老流民己经冻得咳血了,再不管,怕是真活不过这个冬天。”
“哀家知道。”
谢太后放下纸,走到他面前,语气缓和了些,“世家大族这些年贪得无厌,把百姓的田产、粮食都往自己口袋里塞,哀家早就想找个由头敲敲他们的威风,你这《流民疏》递得正好。
但你得记住,对付王家容易,难的是对付王家背后的谢家、朱家 —— 他们跟王家抱团,你动了王家,他们定会联手打压你,轩辕府虽有几分势力,可孤掌难鸣,凡事得学会忍。”
“可流民等不起啊!”
轩辕拓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急切,“忍一天,破庙里的人就多一分危险,太后,臣……哀家知道你急。”
谢太后打断他的话,语气却很坚定,“户部那边,哀家己经让人去安排了,今日下午就会拨一批粮过去,先让流民能吃上热饭。
大理寺也会尽快彻查王家,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
你是个好孩子,心里装着百姓,这是好事,但要想护着百姓,就得先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 等你有了足够的力量,才能真正终结这乱世,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现在急不得。”
轩辕拓看着太后,知道她的话有道理,却还是忍不住牵挂破庙里的流民:“臣谢太后教诲,定不负太后所托。”
“去吧。”
谢太后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在《流民疏》上,“让晏儿多来宫里弹弹琴,他的琴音能让哀家静一静,也能让他多劝劝你。”
……轩辕拓从宫里出来,风还很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可他心里却比来时踏实了些 —— 至少太后应下了拨粮,流民能先活下来。
刚回到轩辕府,管家就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些急,又有些松快:“公子,您可回来了!
尉迟公子在暖阁等您呢,还带了您爱吃的糖蒸酥酪,一首温在炭炉边,怕凉了您吃着不舒服。”
轩辕拓脚步快了些,走进暖阁,就见尉迟晏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本书,却没怎么看,眼神落在窗外的雪地上,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炭炉里的火还旺着,案上的糖蒸酥酪冒着热气,甜香漫了满室。
“阿晏,你怎么来了?”
轩辕拓脱下锦缎外袍,递给小厮,走到桌边坐下,伸手摸了摸酥酪的碗,还是热的。
尉迟晏回过神,眼底的忧色淡了些,拿起勺子,把糖蒸酥酪推到他面前:“刚从宫里出来,太后跟我说了,会让户部先拨粮去破庙,大理寺也会查王家。
我想着你从宫里出来肯定没顾上吃饭,就顺路买了酥酪,温在这里等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方才在宫门外,我撞见谢家公子与朱家主事在密谈,两人提到你的名字时,眼底满是冷意,还说‘不能让他坏了规矩’,怕是王家出事,这些世家己经开始提防你了,你之后行事得小心些。”
轩辕拓拿起勺子,挖了一勺酥酪放进嘴里,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些冻得发僵的身子,可心里的沉却没散:“我知道他们会提防,可破庙里的流民等不起。
太后说对付世家得像熬药,慢慢煎,可老流民己经咳血了,哪等得及‘慢煎’?”
尉迟晏没说话,只是拿起案上的茶壶,给轩辕拓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里:“我知道你急,可现在太后己经应下拨粮,至少流民能先活下来。
你昨晚没睡好,眼底的红血丝还没消,刚才在宫里弹琴时,我总想着,你是不是又在熬夜改疏稿,连饭都忘了吃。”
轩辕拓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笑了笑:“没事,就是想把证据再理清楚些,免得大理寺查的时候出岔子,让王家钻了空子。
对了,你今日弹的《太平引》,太后说什么了?
是不是又说你琴音里带愁绪?”
“嗯,太后听出来了。”
尉迟晏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像是想起了当年的事,嘴角勾起些浅淡的笑,“太后还说,让我多劝劝你,别太急。
可我哪劝得住你?
就像当年在陋巷里,冬天没炭火,你把破棉袄脱下来给我盖,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却还说‘阿晏你身子弱,别冻着’;就像后来,你明明自己都快饿死了,还非要把半块麦饼分给路边的流民 —— 你这性子,从来都是这样,认准了就不回头。”
轩辕拓手里的勺子顿了顿,眼底也泛起些暖意,那些在陋巷里挨冻挨饿的日子,因为有了尉迟晏的陪伴,倒也没那么难了:“那时候我们只想能吃上饱饭,能活下去就好,没想到现在,真的有机会做些让百姓吃饱饭的事。
不管有多难,我们都得走下去,阿晏,你说对吗?”
尉迟晏看着他,眼底的忧色散了些,露出个浅笑:“对,不管多难都得走。
你放心,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 就像当年你把棉袄给我盖那样,你护着百姓,我护着你。”
轩辕拓心里一暖,拿起勺子,挖了一勺酥酪递到尉迟晏嘴边:“尝尝,还温着,不烫,这家的酥酪还是你上次跟我说的那家,甜得正好。”
尉迟晏张口接住,甜意漫开来,漫过了心底的那点忧。
暖阁里的炭炉噼啪响了一声,火星跳了跳,又落回炉子里。
窗外的雪光映在两人脸上,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递来的酥酪里,藏在热乎的茶水里,藏在 “我护着你” 的承诺里,就像当年在陋巷里,彼此护着对方熬过的那些寒夜,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