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猎手跑山

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纸糊的窗棂上，发出砂纸擦玻璃般的刺响。

林晚秋蹲在灶前，最后三块桦木柴在灶膛里噼啪爆裂，火星子溅到她磨破的棉裤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她顾不上。

锅里的水刚泛起细泡，她就抄起漏勺搅了搅。

浑浊的水面浮起几缕白色，是锅底沉着的半把粗面。

这是三天来最后一点存粮，可对面炕角传来的咳嗽声让她手一抖，漏勺"当啷"掉进锅里。

"姐......"林晓月蜷成个虾米，破棉被只盖住半截身子。

十岁的小丫头脸烧得通红，睫毛上凝着汗珠，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又无力地合上。

林晚秋跪到炕边，指尖贴上妹妹滚烫的额头，再往下探脉搏——跳得又急又弱，像被踩住翅膀的麻雀。

"别怕，姐这就给你煮糊糊。

"她扯过母亲留下的旧棉袄裹住妹妹，动作轻得像捧易碎的瓷。

转头时瞥见东墙根的躺椅，父亲林建国歪在铺着稻草的椅面上，浑浊的眼睛跟着她转，喉结动了动，发不出声。

三天前最后半袋玉米面倒进灶膛时，他就是这样望着她。

中风后的喉咙像塞了团棉花，所有的话都卡在萎缩的声带里，只剩眼角的皱纹随着她的动作抽搐。

"爸，我去菜窖看看。

"林晚秋扯过搭在椅背上的灰布衫往身上套——那是她从城里带回来的最后一件厚衣服，前襟还留着国营饭店的蓝布工牌印子。

上个月她还是红旗饭店最年轻的主厨，切配间的学徒见了她都得喊"林师傅"，谁能想到今天要裹着件没棉花的破衫去扒雪？

冷风灌进脖子的瞬间，她打了个寒颤。

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费老大劲拔出来。

祖屋的菜窖在院角老杏树下，去年秋天雨水大，窖顶塌了半边，现在只剩个半人深的雪坑。

"簌簌"，她扒开积雪的手突然顿住。

作为厨师最敏锐的嗅觉在鼻尖炸开——那是青麦仁被揉碎时的清苦，混着冻土的腥气，若有若无。

"野菜？

"她指甲缝里渗出血丝，雪块混着泥渣簌簌往下掉。

当指尖触到第一片冻硬的叶子时，心跳漏了一拍。

那叶子薄得像铁片，边缘泛着紫黑，可茎部捏起来还有弹性——是荠菜，去年秋天漏收的野荠菜！

再往下扒，白菜根的轮廓显出来了。

被冻黑的菜帮子底下，竟还藏着拇指粗的嫩芯。

林晚秋把东西往怀里一揣，转身往回跑，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可她嘴角翘着——红旗饭店的后厨里，她能把蔫了的菠菜焯出翡翠色，这些冻硬的野菜，未必不能救急。

推开门的刹那，林晓月又咳起来。

林建国的眼神跟着她怀里的东西转，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亮。

她把野菜搁在炕沿，伸手去摸灶膛——柴火早熄了，只剩几星暗红的炭。

"别怕，姐给你做荠菜糊糊。

"她解下头巾包住手，把冻成冰坨的荠菜捧到炕头。

指腹碾过叶片时，记忆突然涌上来：去年冬天，她在饭店给老客做春卷，采购的荠菜不够新鲜，她就是这样反复揉搓去涩，再用烧红的铁铲烫焯两遍......窗外的雪还在下，林晚秋的手指冻得通红，可她的动作越来越稳。

当最后一丝青涩味从指缝间散掉时，她抬头看了眼妹妹——小丫头烧得迷糊，却无意识地翕动着鼻翼，像只闻见肉香的小猫。

灶膛里重新燃起柴火，锅里的水开始冒热气。

林晚秋把荠菜掰成小段，白菜芯撕成细丝，粗面撒进去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那是走前从饭店顺的半袋盐，现在正裹在她贴身的衣兜里，还带着体温。

"姐，香......"林晓月迷迷糊糊地呢喃。

林晚秋往锅里撒了点盐，热气裹着清鲜的菜香腾起来，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望着父亲，老人的眼角挂着泪，嘴张得老大，却还是发不出声——可那眼神她懂，是活着的希望。

雪粒子还在敲窗，可这锅野菜糊糊的热气，正一点一点，把这西面漏风的破屋子，焐暖了。

锅盖掀开的刹那，白雾裹着清鲜的草香扑了满脸。

林晚秋抄起木勺搅了搅，米糊状的汤里浮着碎绿的荠菜、半透明的白菜芯，像撒了把翡翠渣子。

她舀了小半碗，吹凉些凑到林晓月唇边：“小月，张嘴，就喝一口。”

烧得迷糊的小丫头本能地张开嘴，第一口汤滑进喉咙时，睫毛猛地颤了颤。

第二口下去，她皱巴巴的小脸竟舒展了些，滚烫的掌心无意识地抓住林晚秋的手腕，指甲在她手背上掐出月牙印——这是三天来，妹妹第一次有了主动的动作。

“好香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卷着雪粒灌进来。

隔壁王大娘裹着灰棉袍挤进来，鼻尖冻得通红，手里还攥着半块硬邦邦的苞米饼。

“我在院外就闻见了，你们这儿煮啥宝贝呢？”

她踮脚往锅里瞧，目光扫过汤里的碎绿，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这不是雪底下烂了的野荠菜？

我家小子上月扒出来，我嫌涩得慌，喂鸡都不吃！”

林晚秋把妹妹的被角掖紧，抬头笑了笑：“大娘，您尝尝？”

她盛了小半碗递过去。

王大娘接碗的手首抖，吹了吹才小口抿下。

这一抿，她眼睛瞪得溜圆，喉结上下滚动：“哎哟我的老天爷！

这哪是野菜汤？

比我过年熬的鸡汤还鲜！

你咋整的？”

“就多揉了几遍叶子去涩，拿热铁铲烫了烫。”

林晚秋没敢说铁铲是她偷偷用灶膛里的火钳烧红的——那火钳还是从城里带来的，本是用来翻锅的。

王大娘砸着嘴又喝了两口，突然一拍大腿：“晚秋啊，你当真是从大饭店回来的？

就这手艺，咱屯子十年都没出过！”

林晓月喝完半小碗汤，呼吸明显匀了。

林晚秋把剩下的汤用瓦罐扣好，转头看见父亲正盯着她，喉结动得厉害。

她蹲到躺椅边，握住老人枯枝般的手：“爸，我知道您想说啥。

等小月烧退了，我就进山。”

后半夜雪停了。

林晚秋裹着旧棉袄坐在炕沿，听着妹妹均匀的呼吸声，盯着窗纸上透进来的鱼肚白。

她摸出藏在墙缝里的皱巴巴的账本，火柴光下，“欠赵德海三千五欠信用社西千八”的字迹刺得眼睛疼。

昨天王大娘说，双河屯集市这两天收山货，榛蘑能卖两块五一斤——够给小月抓三副退烧药。

“朽……木。”

沙哑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

林晚秋猛地抬头，见父亲正用指甲抠着躺椅扶手，指节泛着青白。

老人浑浊的眼珠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童年记忆突然涌上来。

八岁那年，她跟着村里老猎人张爷爷赶山，老人蹲在倒伏的柞木旁，用烟杆敲了敲腐木：“小丫头记着，春雪没化透时，向阳坡的朽木边最出榛蘑，那蘑菇吸足了腐木的养分，炖小鸡能鲜掉眉毛。”

林晚秋的手攥紧了账本。

她翻出母亲留下的补丁棉裤套上，把竹篓里的破布铺得更软些——那是用来垫山货的。

临出门时，她摸了摸炕头的药包，里面还剩半块退烧的安乃近，等卖了蘑菇，得再买十片。

雪壳子在脚下“咯吱”作响。

林晚秋沿着记忆里的向阳坡走，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

她哈着气搓了搓冻僵的手，突然在一丛矮松旁停住——前方斜卧着棵老柞木，树皮剥落处泛着黑褐，腐木缝隙里钻出几星黄褐色。

蹲下去的瞬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菌盖表面有细密的鳞片，菌柄细得像根筷子，凑近轻嗅，是松针混着湿土的清苦——正是榛蘑！

她小心翼翼地捏住菌柄底部，轻轻一旋，蘑菇带着点腐木碎屑落进掌心。

竹篓里的破布早被体温焐热了，她把蘑菇一片一片码好，又扯了块旧围巾裹住竹篓——可不能让这宝贝冻坏了，集市上的老客最挑卖相。

“咔嚓——”林晚秋猛地抬头。

远处山脊上，一道黑影立在雪地里，像块突兀的岩石。

她眯起眼，只看见模糊的轮廓：高个子，裹着件发黑的羊皮袄，肩头落满雪，正望着她的方向。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耳际。

林晚秋盯着那黑影看了会儿，又低头继续采蘑菇——许是哪个赶山的老乡。

她数了数篓里的蘑菇，约莫有两斤，能换五块钱。

再寻寻看，要是能凑够三斤……山风突然转了方向，送来若有若无的松脂香。

林晚秋把最后一朵蘑菇放进篓里，背起竹篓往山下走。

她没注意到，山脊上的黑影动了动，跟着她的脚印，隐进了松林深处。

日头刚爬上东山尖，林晚秋的棉鞋己经湿到脚踝。

她望着脚下被踩实的雪路，又摸了摸竹篓里还带着体温的蘑菇——得赶在晌午前到双河屯，晚了集市散了，这些宝贝可就砸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