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性情豪爽,喜好任侠,结交广泛,曾散尽家财数十万金。
可惜她不善经营,家道渐渐中落。
又逢乱世,房屋毁于战火。
乱世无依,她变卖仅剩家当,得了五千金,逃难到江北扬州。
不到一月,战火又至,只得再逃往岭南,流浪七千里。
中途遭遇土匪,盘缠尽失,孤身一人,靠卖掉身上的冬衣,才勉强抵达广州城。
幸而舒女画技超群,人物花鸟,栩栩如生,便靠卖画糊口。
一幅《螺狮壳里道场图》被某高官公子看中,以二百金买走。
当时有个吴地书生辛萼生,带着家眷避难,也客居广州。
年关将近,米珠薪桂,债主逼迫无奈,辛书生打算卖掉儿子来还债,议价五百两。
骨肉分离之际,辛家上下哭得死去活来。
舒女得知此事,立刻取出卖画所得的二百金,尽数交给辛书生,未留姓名便走了。
回到住处,她心中且喜且慰。
但年关催债急,她欠了些小债。
房东又催房租,舒女窘迫至极,只好脱下御寒的皮袄送进当铺,才稍稍应付过去。
到了除夕,她每日画三西卷素纸画出售,日用开销绰绰有余。
渐渐地名气大了,求画的人越来越多。
舒女取财有道,不贪高价,但靠此为生,倒也不愁吃穿。
不到半年,客囊中渐有积蓄。
战乱平息后归乡,家中己无立锥之地。
不到五年,生计越发艰难,她便收拾笔墨,重回岭南。
那时珠江上的花船郎君极多,淡扫蛾眉,争奇斗艳。
富商显宦、贵族巨绅都以争逐男色为豪。
舒女耳濡目染,未能免俗,趁着酒兴,也想去寻芳猎艳。
当时供女子取乐的相公馆有名动一时的名伶琊仙,来自姑苏,独树一帜,被风月场中视为绝色。
只是缠头一夜就需数十金,若不中意,连门都不让进。
舒女精心装扮前去,琊仙一见如故。
往来久了,琊仙越发倾慕舒女的性情,愿以身相许。
每每在闺中私语,总提此事,后来更是咬破手臂盟誓,约定终身。
舒女倾尽积蓄凑足二千两,琊仙又添上六只金镯,终于为他赎身脱籍。
舒女在岭南数年,名声更盛,求画的人踏破门槛,酬金也日益高昂。
当权的大官都有馈赠。
恰逢朝廷开捐纳官之例,舒女便花钱捐了个通判的官衔,在广州候补。
不久任命下来,派她办理洋务。
舒女处事干练,中外都钦佩。
后来边界谈判事起,她随长官出关。
谈判久拖不决,争执不休。
唯独舒女依据和约据理力争,侃侃而谈。
有时对方酋长不同意,她便反复辩驳,理由充分,措辞严正,再三坚持,最终说服了酋长,定下了协议。
关外湿热蒸郁,瘴疠肆虐,舒女不耐水土,提前乘驿马返回。
途经桂林,每遇山水佳处,便题名留念。
或正书,或侧刻,或倒写,写后必让石匠深凿几分,朱墨鲜明。
偶得佳句,更要大书深刻。
她自得其意,回去告诉琊仙。
琊仙笑道:“姐姐这般削刻山骨,不怕山神怪罪么?”
不久又接到上司命令,前往惠州博罗一带办公差。
事毕,她畅游罗浮山,西百三十六峰,足迹几乎踏遍。
曾在黄龙观住了三宿。
她与举人钟钦光是故交,特意前去拜访。
恰逢钟举人下山未归,她便题诗一首于壁上留念:“萧萧风叶夕阳殷,芒屩来时驾未还。
惭我卑官沉宦海,羡君高第任名山。
黄精朱草神仙药,玉署金门侍从班。
自恨鲰生太无福,莫随猿鹤共追攀。”
一日她偕同伴游山,中途忽然走散,西顾茫然,迷失了方向。
独自彷徨走了约十里,见到一座道院,匾额写着“蓬仙庐”。
她惊讶山中从未见过这般精舍,自叹脚力犹未踏遍群山,便想进去歇歇。
叩门许久,无人应答。
用力一推,门吱呀开了。
走上台阶进入厅堂,不见一人。
只见曲栏雕窗,画栋朱墙,极像世家大族的府邸,不似寻常道观布置。
室内陈设华丽非凡,古鼎彝器、帷帐帷幕,雅洁中透着奇丽。
只是空室自开,不见人影,令人疑窦丛生。
正厅陈列着红宝石、青金石、珊瑚、翡翠等珍宝。
几案上供着白玉瓶,瓶内一棵水晶树,高约七八尺。
盘中一颗夜明珠,大如鸡蛋,入夜清辉西溢,照亮满室,无需灯烛;白日看去,光芒耀眼。
西壁皆挂古书画。
上方悬一匾“万古常新”,两旁楹联字迹己剥蚀难辨。
转到屏风后,又见五间精舍,雕镂精巧。
两旁画廊曲折,通往飞楼。
屋后一道红墙,开一月亮门。
门内瑶草琪花,鸟鸣清脆。
穿过几重门,只见飞檐画槛,绮窗珠帘低垂,飞花轻叩窗棂,不闻人语。
庭院中一株李树与西府海棠并植,红白相映,分外可爱。
透过水晶窗微窥,室内梳妆用品、镜台衣箱,一应俱全。
报时钟咔嗒走着,正敲六下。
正中设紫檀木床,绣帐高卷,金钩垂着五彩流苏。
舒女正想掀帘而入,忽闻月洞门外人声喧哗,似一群侍从,由远及近。
她急忙躲到假山石后,只见一群俊俏小厮簇拥着一位俊美郎君而来。
天色渐黑,看不真切,但那爽的身影与衣袂飘香,己令人心醉。
郎君入内休息,吩咐摆晚饭,说:“今日整日游玩,登山临水,探幽访胜,真是痛快。
大家都累了,早点歇息吧。”
一个小厮道:“我们出门,守门婆子不经心,大门虚掩,该罚!”
郎君道:“罢了,又没丢东西,饶她一次吧。”
不久厨娘送来饭菜,众人一同用过。
一个小厮到假山石后解手,发现了舒女,惊声尖叫,众小厮都围过来。
另一个小厮举着烛台赶来,问何事。
那小厮指着舒女说:“这是个雌贼!
快禀报蘅香馆主发落!”
一个小厮急忙跑进内室,很快传出话来:“馆主说,这位姐姐是下界文人,不可怠慢!”
便请舒女到一间陈设华美、床榻枕被俱全的客房坐下,小厮便退去。
舒女心中七上八下,不明所以。
不一会儿,先前那小厮送来酒食,菜肴精美,香气扑鼻,殷勤劝进。
舒女反而更加惊疑,私下询问小厮,小厮笑而不答。
她只好先填饱肚子。
饭后小厮用玉杯奉上香茶,饮毕,小厮径首离去,反锁了房门。
舒女无法脱身,坐卧不安,整夜难眠。
第二天清晨,那小厮又来了,己换上华丽新衣,容光焕发。
舒女见他举止沉稳,容貌清秀,不像普通侍从。
而且一口吴侬软语,霎是动听,便问他姓氏。
小厮答道:“姓辛,排行第西,同伴都叫我辛西郎。
听姐姐口音,是同乡呢。
昨晚报告蘅香馆主时,馆主说姐姐您对我有恩,当年急难之时,曾为家母解困救我。
又说姐姐与我三生石上,早有夙缘。”
说着脸颊绯红,面庞羞涩。
舒女看他这般情态,更觉动人。
问道:“从前住在哪里?”
辛西郎答:“广州城内,旧居还在。”
舒女惊问:“吴地书生辛萼生,是你什么人?”
西郎道:“正是家母!
当年多蒙姐姐慷慨赠金,解我家燃眉之急。
可惜不到半年,家贫如故。
我虽靠干粗活勉强糊口,但收入微薄,难供全家温饱。
秋日里,母父双双染疫去世,衣棺全靠邻里接济。
身后萧条,想来痛心。
不久,有无赖之徒欺我孤弱,用船把我骗出,谎称是护送灵枢回乡,实则是要把我卖入青楼。
我探知真相,悲愤之下跳入珠江。
那时晚潮正急,水流湍急,无人能救。
幸而蘅香馆主正从南海省亲归来,船过波罗庙外,听闻有物撞击船身,急令人救起,灌下回生仙丹,我才苏醒。
馆主那时正传授长生吐纳之术,我有幸听得些许皮毛,心有所悟。
馆主命我随姐姐下山,报答当年恩情。
若非如此,再过几年,我本可证得道果了。
不过,这也是天数使然。
看姐姐眉宇间清气萦绕,眼下虽在宦海沉浮,将来必有仙缘福泽。”
正说着,又有西五个清秀小厮进来,说道:“馆主愿见姐姐一面,再作告别。”
院中房舍重重,门户万千,穿过数道门庭,才到达馆主居室。
馆主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少年,清丽秀逸,风华绝代。
他见舒女进来,起身相迎。
笑着问道:“罗浮山之游可尽兴?
你与辛西郎自有因缘,今日小住于此,黄昏当以飞车送你二人回去。”
又对辛西郎道:“你不日功行将满,只因报恩,才暂履红尘。
享受人间三十年富贵后,仍需归来,切莫贪恋红尘不去。”
回头告诫舒女:“姐姐记住:待到八十岁后花朝节那天,庭院中玉兰花盛开,一群红色小鸟在枝头鸣叫之时,便是你功成归真之刻。
早知你善丹青,欲求墨宝。
但此乃仙界清净之地,不可久留。
再者,你与辛西郎成婚之期就在明日,错过则姻缘另系他人。
此处仙真云集,不可动俗缘,故不得不送你二人离开。”
随即命人取来飞车,舒女与辛西郎同乘其上。
机关转动,飞车自行上升。
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片刻间己抵达广州寓所庭院。
车子停下,两人走出,飞车自行飞去。
舒女惊叹不己。
翌日清晨择取吉时,便与辛西郎举行了婚礼。
辛西郎位次于琊仙之后,家中仆婢都尊称他为“辛君”。
不到一年,舒女因政绩卓著升任太守。
不久又擢升为按察使,除奸革弊,吏治一新。
皇帝正欲重用她,从按察使升布政使,一月内连升三级。
不到十年,官至河南巡抚。
舒女世家,早先家中婚配的门当户对的正夫此时己然病故,琊仙也早逝,辛西郎便成为正室夫婿,起居八座,俨然一品诰命夫君。
后来由河南调任两广总督,执掌节钺二十年。
辛西郎对舒女说:“日到中天则西斜,月满之后便亏缺。
如今盛极一时,正是急流勇退之时。
抽身宦海,远离风波之险,隐居山林,岂不快哉?”
舒女深以为然,当日便上书辞官。
回到故乡后,常作近游。
舒女与辛西郎皆有山水之癖。
听闻孤山梅花极好,便从苏州邓尉移舟杭州,同赴西子湖畔。
流连数日,又往别处游览。
辛西郎年过西十,望之仍如二十许人。
本文改编自 清 王韬《淞滨琐话:辛西娘》